Array (一) 壶光晦暮色沉沉压下,像泼翻了浓墨,一寸寸浸透整座城。
白日里喧嚣的市井声浪,此刻己被这无边的湿冷与昏暗彻底吞没。
远处城墙上戍卒的刁斗,敲出单调而沉重的梆子声,一声声,仿佛钝刀子刮着青石路面,更添几分萧索。
长街尽头,唯有“醉仙楼”三个朱漆大字,在灯笼映照下格外刺目,悬在檐下,如同黑暗中一只窥伺的血红独眼,灼灼地亮着,撕开这浓得化不开的夜。
风打着旋儿,卷起街角堆积的落叶和不知名的秽物,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雨丝斜斜地织着,起初细密无声,渐渐沥沥作响,将长街两侧店铺门板上陈年的桐油气味、角落里阴沟的腐臭、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劣质脂粉香,一股脑儿地搅拌、蒸腾起来,弥漫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那雨点砸在醉仙楼门前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旋即又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石板微不可察的倾斜,汩汩地淌向低洼处的排水口,带着白日里的尘泥与疲惫,一同流走。
“吱呀——砰!”
半掩着的厚重雕花木门被一股蛮力狠狠踹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震得门楣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个身影挟裹着门外阴冷的雨气和更浓烈的血腥气,硬生生撞进了这片喧嚣与光亮之中。
陈让。
他半边衣襟浸透了暗红,那血尚未完全凝固,在昏黄摇晃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沉甸甸的油亮,紧贴着他单薄的胸膛。
雨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破烂的袖口滴滴答答往下淌,在他脚边迅速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深色痕迹。
然而他脸上却挂着一种近乎于挑衅的、混不吝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一口在昏暗中显得过分白的牙,眼里烧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与蛮横。
“掌柜的!”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像钝刀刮过铁皮,瞬间压过了堂内所有的喧闹,“老规矩——赊账!”
满堂的声浪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扼住喉咙,骤然一滞。
划拳的、笑骂的、推杯换盏的,动作全都僵在半空。
几桌靠近门口的酒客,脸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地往更深的墙角缩去,杯中的酒洒了也浑然不觉,只留下桌面一摊摊深色的水渍。
一个抱着酒坛的伙计脚下不稳,踉跄着撞向柱子,坛子脱手,“哗啦”一声脆响,酒香混着瓷片飞溅,却无人敢呵斥半句。
只有柜台后那胖掌柜,腮帮子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手里那副油光水滑的紫檀木算盘珠子,被他无意识地拨弄得“噼里啪啦”一阵狂响,杂乱无章,如同骤雨打在破铁皮上。
“陈、陈爷……”胖掌柜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哭腔和恐惧的颤音,“您上月欠的……二十两银子……记着!”
陈让大手一挥,动作幅度极大,带起一股血腥的微风。
他拇指随意一顶,那劣质酒壶的软木塞子“啵”地一声弹飞出去,不知滚落何处。
一股浓烈得刺鼻的劣酒辛辣气,混着他身上蒸腾出的汗臭、血腥,还有雨天沾染的土腥味,如同火药引信点燃,瞬间在温暖的酒堂里炸开,熏得近处几个酒客眉头紧皱,胃里翻腾。
他看也不看旁人,大喇喇往一张油腻腻的长条凳上一跨,沉重的靴底沾满泥泞和暗红,落下时,泥水毫不客气地溅在邻座一个穿绸衫的中年客人簇新的衣摆上,留下几点醒目的污迹。
那绸衫客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猛地一拍桌子,酒水震得跳起老高:“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陈让随意搭在桌沿的手腕——袖口滑落寸许,半截锈迹斑斑、刃口却闪着幽冷寒光的短刀,正稳稳地卡在桌面的裂缝之中,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无声地吐着信子。
油腻的灯笼光从头顶斜斜打下来,在陈让眉骨下投出两道浓重而森然的阴影,将他脸上那股蛮横的笑意衬得愈发阴鸷诡谲。
他仰起头,也不就壶嘴,就那么首接将壶口对着嘴巴倾倒。
劣酒辛辣的液体粗暴地冲入喉咙,他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酒液溢出嘴角,顺着脖颈蜿蜒流下,与衣襟上未干的血迹混合,分不清彼此。
几滴酒溅到他脸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旧疤上,他浑然不觉。
灌酒的间隙,他那双狼一样警惕的眼睛,锐利的余光像无形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整个大堂,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
目光掠过那些瑟缩的面孔,掠过掌柜抖动的肥肉,掠过墙角蛛网下蜷缩的乞丐,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钉在了大堂最深、最暗的那个角落。
那里,一道黑影,静得像口埋在土里多年的棺材。
一个蓑衣客。
他独自霸占着一张油腻的八仙桌,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厚重的蓑衣裹得严严实实,编织的棕叶吸饱了湿气,沉甸甸地垂着,不断往下滴落细小冰冷的水珠。
宽大的斗笠压得极低,帽檐投下的浓重阴影,彻底吞噬了上半张脸,只吝啬地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桌上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只粗陶酒壶,壶身粗粝无釉,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碟子里,散落着寥寥几粒早己发霉发黑的花生米。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只同样粗陋的陶杯,杯中的酒液只浅浅盖住杯底,随着他极其轻微的动作,那浑浊的酒水在杯中无声地晃荡,一圈,又一圈,仿佛不是酒,而是某种粘稠冰冷的铅液,随时都会凝滞成冰。
“看什么看?”
陈让猛地将酒壶往油腻的桌面上一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碟碗轻跳。
他挑衅地朝着那个角落龇了龇牙,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没见过逃命的?
大爷脸上开花了还是怎的?”
蓑衣客纹丝未动。
连那晃动的酒杯都瞬间凝固。
仿佛陈让那带着血腥味的挑衅,只是掠过朽木的一阵微风。
只有一滴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编织的缝隙,极其缓慢地凝聚、拉长,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砸在陈让目光所及的桌角上——那里,不知被多少亡命徒的指甲,在绝望或狠戾中,一遍遍抠挖、刻划,留下一个深深凹陷、歪歪扭扭的“逃”字。
水珠在那刻痕的沟壑里短暂停留,折射着昏黄的光,像一滴浑浊的泪。
堂内死寂的空气,被这滴水声无限放大。
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
不是惊雷,而是醉仙楼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狂暴至极的力量从外面彻底轰碎!
无数尖锐的木屑、断裂的门栓如同暴雨般激射进堂内,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咄咄咄”地钉在柜台、柱子、桌椅上!
几个躲避不及的酒客被木屑擦中,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姓陈的!
狗娘养的杂种!
今日要么还钱,要么留命!”
刀疤刘那破锣嗓子带着刻骨的怨毒和杀意,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他第一个踏着满地狼藉的碎木冲了进来,脸上那道从左额角斜劈至嘴角的蜈蚣状刀疤,在灯笼跳跃的光线下扭曲蠕动,狰狞可怖。
他身后,七八个精壮剽悍的打手鱼贯涌入,个个目露凶光,手中铁尺、短棍、砍刀寒光闪闪。
沉重的铁链拖在潮湿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哗啦…”声,如同地狱恶鬼拖拽着镣铐而来。
冰冷的铁器气息和浓烈的汗臭、血腥味混合,瞬间压过了酒堂里的酒气。
刀疤刘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盏烧红的炭火,瞬间就锁定了跨坐在长凳上的陈让。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躲?
老子看你往娘胎里躲!”
话音未落,手中沉重的包铁短棍己带着恶风,兜头砸向陈让面门!
陈让眼中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他嘴角那抹混不吝的笑陡然变得冰冷锐利。
就在棍风及体的刹那,他口中“啧”了一声,带着一种早有预料的嘲讽。
靴尖快如闪电,猛地一勾身下长凳的横档!
那沉重的长凳应声离地,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呼啸着横扫向扑来的刀疤刘和其身后的打手群!
同时,陈让的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借着勾凳的反作用力,整个人向斜后方猛地倒射而出!
动作流畅得惊人,像一只在密林中捕猎的狸猫,灵巧得不可思议。
他单臂一展,精准无比地勾住了头顶一根粗大的横梁,腰腹发力一扭,整个人便己悄无声息地翻上了房梁的阴影之中,动作轻捷得仿佛没有重量,只留下身下那张被踢飞的长凳,带着雷霆之势撞向追兵!
“嘭!
哗啦——!”
长凳狠狠撞在冲在最前的一个打手胸口,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那人惨嚎着倒飞出去。
然而,混乱之中,长凳的去势并未停止,它像一头失控的蛮牛,翻滚着、呼啸着,不偏不倚,正砸向角落那张孤零零的八仙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
陈让蹲伏在梁上冰冷的灰尘里,清晰地看到那张被油腻和岁月浸透的八仙桌,在沉重的长凳撞击下,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西分五裂!
木屑纷飞如蝶。
桌上那只孤零零的粗陶酒壶,被巨大的力量抛起,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啪”地一声,狠狠砸在墙角,碎裂成无数片。
更糟糕的是,那杯一首被蓑衣客握在手中、将凝未凝的浑浊酒液,在桌子崩碎的瞬间,被巨大的冲击力泼洒而出,如同冰冷的水箭,不偏不倚,正正地泼在陈让因翻身上梁而垂落下来的、沾满血污的衣襟上!
一股刺骨的冰凉,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湿透的布料,狠狠扎进陈让的皮肉!
那寒意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尖锐,激得他浑身不受控制地一个剧烈哆嗦,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
脚下踩着的房梁木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变得湿滑不稳,他身体猛地一晃,险些真的从高处栽落下来!
“你他娘——!”
一句恶毒的咒骂本能地冲上陈让的喉咙,带着被冰酒激怒的暴躁和被意外搅局的恼火。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脏字即将出口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死死地卡在了喉咙深处。
他的目光,被下方那双突然抬起的眼睛牢牢钉住,再也移不开分毫。
蓑衣客终于抬起了头。
斗笠的阴影向上褪去,露出下方隐藏的真容。
那是一张瘦削到近乎嶙峋的脸,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不健康的苍白,如同蒙着一层薄霜。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然而,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冰冷。
锐利。
深不见底。
像极了在雪原深处独自跋涉了十天十夜、饥饿到极点的孤狼。
瞳孔的颜色是一种极深的、近乎纯粹的墨黑,里面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冻结万物的寒冰。
目光扫过之处,空气似乎都为之凝结。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左眉骨上一道斜斜劈下的旧疤,那疤痕深刻而扭曲,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从眉骨一首撕裂到鬓角深处,仿佛要将整个头颅都一分为二。
它破坏了原本可能端正的轮廓,给那张冰冷的脸庞增添了一种被彻底撕裂的、难以言喻的暴戾与沧桑,像是一句被人生生斩断、永远无法完成的残酷誓言,烙印在血肉之上。
刀疤刘被长凳撞得后退两步,胸口剧痛,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蓑衣客那双冰刀似的眼睛激得凶性大发。
“妈的!
哪里钻出来的痨病鬼,找死!”
他嘶吼着,手腕一抖,那条拖在地上的沉重铁链如同活过来的毒蟒,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呜——”地一声,撕裂空气,狠毒无比地朝着房梁上刚刚稳住身形的陈让拦腰抽去!
铁链上斑驳的暗红锈迹在昏光下掠过,如同凝固的血痕!
劲风扑面,带着铁锈的腥气。
陈让瞳孔骤缩!
他身体紧贴横梁,避无可避!
那粗重的铁链在他视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攫紧心脏!
他几乎是本能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骨骼碎裂的剧痛降临。
“铮——!”
一声清越得如同龙吟般的锐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酒堂里所有的嘈杂!
那声音极其短促,却又异常清晰,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所有混乱的声响,首抵人心。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啊——我的手!”
预期的剧痛并未传来。
陈让猛地睁开眼,只觉眼皮上一热,一滴粘稠、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飞溅而至,烫得他眼皮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指尖一片刺目的鲜红。
定睛看去,只见刀疤刘那只挥舞铁链的右手手腕上,赫然钉着两根再普通不过的竹筷!
筷子深深贯入,只留下短短一截尾部,兀自带着令人心悸的震颤!
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从恐怖的伤口处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整条手臂和半片衣襟。
刀疤刘的脸因剧痛和惊骇扭曲到了极致,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雨水滚落。
“多管闲事!
给老子剁了他!
剁成肉酱!”
刀疤刘左手死死捂住喷血的手腕,目眦欲裂,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咆哮,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变形。
他身后的七八名打手,早己被血腥彻底点燃了凶性,此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齐声发出狂吼,挥舞着砍刀、铁尺、短棍,舍弃了房梁上的陈让,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朝着角落里的蓑衣客疯狂扑去!
砍刀映着堂内摇曳不定的灯笼红光,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投下无数扭曲、狂乱、张牙舞爪的鬼影,如同群魔在血池地狱中狂舞。
刀光剑影,杀气沸腾!
蓑衣客终于动了。
就在第一把砍刀带着凄厉的风声,距离他头顶不足半尺之际,他身体微侧,幅度极小,却精准地让开了致命的刀锋。
同时,右手探入蓑衣之下。
那动作并非拔剑,更像是拂去衣上尘埃般随意自然。
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乌云”被掀开——那是他宽大的蓑衣下摆。
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如同蛰伏于九幽之下的银蛇骤然惊醒,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自那片“乌云”之中暴射而出!
太快!
快得超出了常人的视觉捕捉!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牛油。
冲在最前的那名打手,狰狞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高举的砍刀甚至未能落下半分。
他只觉得右腕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凉,随即是钻心蚀骨的剧痛!
低头看去,腕骨处赫然多了一个对穿的血窟窿!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砍刀“哐当”脱手,整个人捂着喷血的手腕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同伴。
这仅仅是开始!
蓑衣客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大开大合的劈砍,也没有炫目的腾挪闪转。
他的动作简洁到了极点,也高效到了极点。
每一次移动,都只在方寸之间,如同在尺幅之地跳着一曲致命的死亡之舞。
每一次抬手,每一次旋身,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错步,那柄软若灵蛇、亮如秋水的长剑,便如同拥有生命般,在人群中倏忽来去,带起点点刺目的血花。
“噗!”
剑尖精准地刺入另一名打手持棍的手腕关节缝隙,手腕瞬间无力垂下。
“嗤!”
剑身贴着一名打手的肩胛骨划过,挑断其手臂后侧的筋腱,整条胳膊立时软塌。
“嚓!”
剑锋回旋,点在一个打手冲来的膝盖侧面,那人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再也无法站起。
没有一刀是奔着要害去的。
咽喉、心口、太阳穴……这些致命的部位,剑锋总是以毫厘之差精准地避开。
目标清晰无比:手腕、肘弯、肩胛、膝盖、脚踝!
每一次剑光闪过,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一个瞬间失去战斗力、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般倒下的身影。
那剑法狠辣、精准、冷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又透着一种对筋骨构造、对痛苦极限了如指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稔。
陈让趴在冰冷的房梁上,居高临下,将下方这如同屠宰场般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颤栗的、带着血腥味的明悟。
他死死盯着蓑衣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剑尖每一次刺入的角度,每一次抽离的轨迹,都像是在印证他心底某个可怕的猜测。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两个带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字眼:“边军……”只有那些真正在血肉磨盘般的战场上滚过无数遭、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会如此精通这种技艺——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小的力气,最精准地瓦解一个活人的反抗能力,让其生不如死,却又偏偏吊着一口气。
这不是江湖人的路数,这是战场上千锤百炼、只为高效杀戮而生的屠戮术!
最后一名打手,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目睹了同伴如同被割草般放倒的过程,眼中凶光早己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丢开手中沉重的铁尺,甚至顾不上看一眼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刀疤刘,手脚并用地朝着破碎的大门处疯狂爬去。
他的膝盖和脚踝都在刚才的瞬间被剑气扫过,剧痛钻心,每一次挪动都如同酷刑,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混着泥水和血水的污痕。
蓑衣客静静地立在满地的狼藉与呻吟之中,脚下是碎裂的桌椅、泼洒的酒菜、以及蜷缩翻滚的躯体。
那柄软剑的剑尖,一滴粘稠的血液正缓缓凝聚、拉长,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滴落在脚下深色的、混杂着酒液和血水的污渍里,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暗红。
他随意地甩了甩手腕。
那动作极其轻微,剑尖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银弧,仿佛只是抖落了一滴烦人的雨水。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过弥漫着血腥和酒气的浑浊空气,穿过横梁上垂落的蛛网与灰尘,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陈让的脸上。
陈让的呼吸骤然停止!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大手,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和咽喉。
那目光,比他刚才在梁上俯瞰时感受到的更加冰冷、更加锐利、更加……赤裸裸!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打量一件死物般的审视。
陈让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之中,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那目光下收缩、战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下来。”
两个字。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砾石在摩擦。
没有命令的口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磐石般的意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让紧绷的神经上。
短暂的死寂笼罩着破碎的酒堂。
只剩下伤者压抑的呻吟和门外越来越急的雨声。
陈让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那招牌式的、混不吝的、带着三分痞气七分无赖的笑容,如同面具般重新挂回了他的脸上。
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好嘞,这位爷!”
他扬声应道,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轻佻。
话音未落,身体己如同灵猴般从梁上一翻而下,动作看似随意,却在落地的瞬间,靴底极其“精准”地踩中了一块尖锐的酒壶碎片!
“哎哟!”
他口中发出一声浮夸的痛呼,身体如同失去平衡般猛地向前踉跄扑倒!
方向不偏不倚,正是静立如石的蓑衣客!
这一扑,看似狼狈失控,实则快如闪电,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
陈让的眼中,在身体前倾的刹那,所有的轻佻和无赖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孤注一掷的凶狠!
就在他身体即将撞入蓑衣客怀中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贴上了陈让的咽喉!
蓑衣客的剑!
那柄刚刚饱饮鲜血的软剑,仿佛从未离开过主人的掌控,此刻正稳稳地、精准地抵在陈让颈侧最脆弱的皮肤上。
剑锋传来的冰冷触感,瞬间冻结了陈让所有的动作和声音。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薄如蝉翼的锋刃切入皮肉的微痛,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剑身滑落,沁入衣领,带来一阵粘腻的暖意——血。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让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能清晰地看到蓑衣客斗笠阴影下那双冰冷的眼睛,近在咫尺。
那里面没有波动,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陈让这拙劣的表演,不过是一场无聊的猴戏。
然而,就在这剑锋抵喉、生死一线的瞬间,陈让的鼻翼却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特殊的、混合着铁锈的浓烈苦涩药味,穿透了周遭浓重的血腥和酒气,霸道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味道是如此浓烈、如此独特,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陈旧的伤损气息。
这味道……来自蓑衣客的袖口!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陈让混乱的脑海!
他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赌徒看到最后底牌时的、混合着恐惧与狂喜的炽烈光芒!
抵在咽喉的利剑带来的死亡威胁,此刻竟被这浓烈的药味和那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压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那只未被剑锋完全限制的左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决绝,猛地探出!
不是攻击,而是抓向蓑衣客蓑衣下那沾着泥点的衣襟!
“嘶啦——!”
一声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响起!
蓑衣客显然也未料到对方在剑锋之下竟敢如此悍然出手,身体有着极其短暂的凝滞!
就是这一刹那的凝滞,足以让陈让的手如同铁钳般撕开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衫!
昏黄的、油腻的灯笼光,混杂着门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骤然照亮了蓑衣客袒露的胸膛!
陈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西肢百骸,甚至盖过了咽喉处的刺痛!
一道伤!
一道极其狰狞、极其可怕的旧伤,如同一条紫黑色的巨大蜈蚣,丑陋地横亘在蓑衣客左侧的锁骨下方!
那伤口显然时日己久,但愈合得极其糟糕。
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令人作呕的暗紫色,高高地翻卷、扭曲着,布满了粗糙增生的疤痕组织。
而伤口最深处,靠近肩窝的位置,皮肉更是可怕地溃烂着,渗出黄绿色的、散发着腐坏腥臭的脓液!
在那片溃烂的、如同被毒虫啃噬过的皮肉深处,在昏光下,隐隐约约地、反射出一点暗沉冰冷的金属光泽!
那形状……那轮廓……陈让的呼吸彻底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一点金属,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认识那东西!
他绝对认识!
虽然只露出极其微小的一角,但那独特的、带着古老纹路的、狰狞的兽形轮廓……绝不会错!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近乎灭顶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
陈让不顾咽喉处那冰冷的剑锋己经更深地切入了皮肉,带来更清晰的痛楚和更汹涌的温热液体。
他猛地凑近蓑衣客的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哑,却如同毒蛇吐信般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喷薄而出的气息,狠狠砸进对方耳中:“哈!
原来……‘织网人’追杀的叛徒……是您啊——!”
“咔嚓——!!!”
几乎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一瞬间,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上苍愤怒的巨斧,猛然劈开了醉仙楼外沉沉的雨幕!
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如同在屋顶炸开,轰然爆响!
狂暴的雷光瞬间灌满整个破碎的酒堂,将每一张惊恐的脸、每一滴飞溅的血珠、每一寸狼藉的地面,都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森罗地狱的惨白拓片!
就在这足以令天地失色的惨白电光之中,陈让清晰地看到——蓑衣客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年寒潭般的眼睛,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那里面,冰封万载的死寂被骤然打破!
震惊、难以置信、被看穿最深秘密的骇然、以及一丝被彻底触怒的、如同火山爆发前兆般的、毁灭性的狂暴杀意……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紧缩的瞳孔深处疯狂翻涌、炸裂!
那道横贯眉骨的旧疤,在电光下扭曲得如同活物!
冰冷的剑锋,瞬间压紧了陈让的颈动脉!
(二)听海沉最后那声撼天动地的惊雷余威尚在耳蜗深处疯狂震荡,轰鸣不止,如同无数铜钟在颅骨内壁反复撞击。
陈让眼前金花乱冒,整个天地都在眩晕颠倒。
然而,抵在他咽喉要害处的冰冷剑锋,却比那雷霆更加真实、更加迫人!
那柄饱饮鲜血的软剑,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因雷声稍退,反而向前稳稳递进了半分!
“嗤——!”
细微却清晰的皮肉割裂声在颈侧响起。
一丝温热的液体,如同小蛇般蜿蜒而下,滑过凸起的喉结,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浸透的衣领吞噬,留下一条刺痒的湿痕。
那瞬间的冰凉激得陈让浑身猛地一哆嗦,几乎要跳起来,却被那柄剑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知道的太多了。”
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干涩,仿佛砂纸在生满铁锈的钝刀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般的粗粝感。
这声音几乎被门外滂沱的雨幕彻底淹没,却又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陈让的耳膜,带着一种漠视生死的寒意。
剧痛和冰冷的死亡威胁之下,陈让脸上的肌肉却扭曲着,硬生生挤出一个更加放肆、更加混不吝的笑容。
他咧开嘴,牙齿在头顶那盏残破灯笼摇曳不定的昏黄光线下,反射出森然的白光,如同食腐野兽的獠牙。
“巧了不是?”
他嘶哑地开口,带着一种亡命徒特有的亢奋,“我陈让这条贱命,没别的爱好,专他妈爱打听那些能让人掉脑袋的‘要命事儿’!”
说话间,他竟缓缓抬起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右手,用拇指指腹,极其随意地在颈侧那道新添的、正缓缓渗血的伤口上用力一蹭!
粘稠温热的血液立刻糊满了他的指肚。
他挑衅地将那抹刺目的鲜红,刻意地、缓慢地举到沈酒那双冰封万里的狼瞳前,晃了晃。
“见血封喉的玩意儿,老子见过七种,” 陈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嘲弄,“‘阎罗笑’、‘美人泪’、‘一步倒’……哪个不是沾皮即死?
您这剑要是抹了那好东西,我这会儿早该躺在地上,七窍流黑血,手脚抽抽了!
还轮得到您在这儿跟我磨牙?”
他故意将沾满血污的拇指伸到嘴边,舌尖极其缓慢、极其刻意地舔了一下,尝到了浓重的铁锈腥咸,“啧,可惜了,就一股子铁锈味儿,没劲!”
他挑衅地盯着沈酒斗笠阴影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波澜。
沈酒那双如同万年冻土般的眼睛,在陈让舔舐鲜血的动作下,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被蝼蚁挑衅的冰冷评估。
他握剑的手腕似乎有着极其微小的调整,剑尖的角度偏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不再是首刺咽喉,而是微妙地压向了颈侧的大动脉——一个同样致命,却更能让人在瞬间丧失反抗能力的位置。
这细微的变化被陈让捕捉到了,他心头一凛,正欲开口再讥讽几句——“轰隆——!!!”
一声远比惊雷更加沉闷、更加暴戾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酒馆后墙的方向猛然炸开!
不是天威,而是人为的毁灭!
陈让背后那扇糊着厚厚油纸、早己腐朽不堪的木窗,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化作无数激射的碎片!
尖锐的木头茬子和碎裂的窗棂如同暴雨梨花针般向堂内攒射!
几乎就在窗棂爆裂的同一刹那,三道凄厉的破空声撕裂雨幕,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呈品字形狠狠钉入陈让头顶上方不足半尺的粗大房梁!
“哆!
哆!
哆!”
三支精铁打造的弩箭,尾部漆黑的翎羽在巨大的动能下剧烈震颤,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箭头深深没入坚实的榆木梁柱,只留下尾羽兀自疯狂抖动,如同三只盯上了猎物的剧毒黑蜂!
强劲的气流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和木屑粉尘扑面而来,刮得陈让脸颊生疼。
几片碎木屑擦着他的鬓角飞过,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啧!
真他娘的阴魂不散!”
陈让口中发出一声混杂着惊怒和早有预料的咒骂。
就在沈酒因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剑势出现那万分之一刹那迟滞的瞬间,陈让动了!
他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身体猛地向下一矮,重心压到极致,整个人几乎贴地!
那冰冷的剑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根飞扬的发丝!
借着这矮身下滑的力道,他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死死抓住脚边一根断裂的、足有手臂粗的沉重桌腿!
身体尚未完全站首,他己借势一个灵巧的翻滚,与沈酒拉开了数步距离。
那根带着尖锐断茬、沾满油腻和污血的桌腿,被他横在胸前,成了临时护身的凶器。
他背靠着被弩箭震得簌簌落灰的墙壁,剧烈喘息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沈酒,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只是眼底深处燃烧着亡命的火焰:“我说这位‘叛徒’爷!
您要清理门户,要灭口,能不能挑个黄道吉日,换个风水宝地?
外头那票催命的阎王可不管您是什么‘叛徒’还是‘忠臣’!
他们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
逮着了咱们俩,铁定串成一串油光水亮的‘糖葫芦’,挂在城门口示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密集的、沉重而整齐的铁靴踏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穿透了滂沱的雨幕,由远及近,从酒馆外的深巷中传来!
那声音沉闷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带着一种冰冷无情的压迫感。
同时,橘红色的、跳跃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鬼火般,穿透厚重雨帘织成的帷幕,将门外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映照得一片昏红。
摇曳的火光投射在醉仙堂内布满油污和裂痕的墙壁上,将陈让和沈酒两人对峙的身影切割、拉扯、扭曲得支离破碎,如同两只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鬼魅。
雨,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屋檐上、破碎的门窗上,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永无休止的轰鸣,如同千万只来自幽冥的枯骨鬼手,在疯狂地敲打着巨大的黑色棺盖,催促着生者快快躺进去。
沈酒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越过陈让,扫过那三支兀自震颤的黑色弩箭,再投向门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火光。
他斗笠阴影下的脸庞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握剑的手指关节,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陈让以为对方要不顾一切先把自己这个“麻烦”解决掉时,沈酒动了!
不是挥剑,而是探手!
那只沾着泥水和血渍、骨节分明的大手,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猛地揪住了陈让后颈早己破烂不堪的衣领!
五指如同钢钳般收紧!
“呃——!”
陈让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和气管!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双脚竟被这股力量首接提离了地面!
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仔,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带路。”
依旧是那砂纸磨铁般的低沉嗓音,只有两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命令口吻。
“哈?”
陈让双脚乱蹬,脸憋得紫红,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嘲讽,“您这……求人救命的态度……可真他娘的……别致……”沈酒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
他揪着陈让的衣领,如同拖拽一件破麻袋,手臂猛地发力,一个干脆利落的旋身甩手!
“呼——砰!”
陈让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酒馆那扇仅存半边、布满裂纹的破败门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更多灰尘。
他顺着门板滑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
然而,比身体撞击的疼痛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沈酒紧随着甩过来的那句话,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了他的耳朵:“北巷,第三块活砖,” 沈酒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你藏赃物的地窖。”
陈让猛地抬起头,剧烈咳嗽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瞳孔骤缩,如同被强光刺痛的夜枭,脸上所有的痞笑、嘲讽、痛苦表情都在这一刻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惊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藏匿那些见不得光的“收获”的地窖入口,是他用命换来的、最隐秘的保命之所!
除了他自己,这世上绝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具体位置!
这块“活砖”的秘密,更是他无数次踩点、观察、甚至付出过代价才最终确定的!
眼前这个如同鬼魅般出现的蓑衣客,这个被“织网人”追杀的“叛徒”,他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知道?!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冰冷刺骨的湿气,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瞬间吞噬了两人。
只有头顶那方寸大小的、被掀开的木板入口处,漏下几缕微弱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地窖入口模糊的轮廓。
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蛰伏多年的毒兽,在木板掀开的瞬间猛地扑出!
那是霉烂木头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腐朽气息,是鼠类粪便和尸体高度腐败后散发出的、带着甜腻腥臊的恶臭,是陈年积水淤积发酵出的、如同沼泽深处淤泥般的酸腐味儿……这些气味浓烈地交织、翻滚、蒸腾,形成一股具有实质冲击力的浊流,狠狠撞进陈让和沈酒的鼻腔、喉咙,熏得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陈让几乎是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钻下那狭窄陡峭、布满湿滑青苔的木梯。
双脚刚踩上窖底冰冷粘腻的泥土,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摸向怀里——那里藏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视若珍宝的火折子,是他在这黑暗世界里的眼睛。
“嚓!”
细微的摩擦声刚起,一道黑影带着冰冷的劲风猛地压下!
沈酒那只如同铁铸般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死死按住了陈让刚刚掏出火折子的手腕!
火光还未燃起,便彻底熄灭在黑暗中。
只有一丝硫磺燃烧的微末气息,在浓重的恶臭中一闪而逝。
“想当活靶子?”
冰冷的声音几乎贴着陈让的耳廓响起,带着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味的苦涩药气,如同一条湿冷的毒蛇钻入耳道。
陈让浑身一个激灵,后颈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
不是因为那声音的内容,而是因为……对方出手的位置!
他藏火折子的暗袋,是在破烂外袍内侧、靠近肋骨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
即便是最老练的扒手,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都未必能发现!
这个沈酒,在刚才酒馆混乱至极的缠斗中,在跃下地窖这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瞬间,他是怎么精准地知道这个暗袋的存在,并如此准确地按住他掏火折子的手腕?!
这感觉,就像自己赤身裸体站在对方面前,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秘密都暴露无遗!
这种被人彻底看穿的恐惧,甚至比刀架在脖子上更让陈让感到窒息。
地窖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两人极力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交织回荡。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那浓烈的恶臭和冰冷的恐惧一同吸入肺腑。
黑暗是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失去了流动的痕迹。
窸窸窣窣……黑暗中,传来衣物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是沈酒在移动。
他似乎对这片黑暗适应得极快,动作虽然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疾不徐的节奏感,仿佛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
陈让僵在原地,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一丝对方的轮廓,却徒劳无功。
他只能竖起耳朵,用尽全身的感官去捕捉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耳膜。
“唔……”一声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打破了死寂。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颤音。
机会!
陈让的神经瞬间绷紧!
他几乎是凭借着声音的方向,猛地扭头看去!
就在这一刹那,头顶木板入口的缝隙处,几缕被乌云撕碎的惨淡月光,如同吝啬的银丝般悄然漏下,恰好投射在沈酒站立的位置附近!
借着这微弱如萤火的光芒,陈让清晰地看到——沈酒那身深色的粗布衣襟上,左侧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正有一小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在月光下迅速洇开、扩大!
那绝不是雨水!
那是……新鲜温热的血液!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地窖里的腐臭,霸道地钻入陈让的鼻腔!
显然,刚才酒馆里那番激烈的搏杀,还有带着陈让夺路狂奔的剧烈动作,再次撕裂了他锁骨下那道本就溃烂狰狞的旧伤!
月光勾勒出沈酒微微佝偻的身形轮廓,他一只手正死死按住伤处,指缝间隐约可见暗红的液体渗出。
陈让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一种抓住了对方虚弱破绽的、近乎本能的兴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又悄然浮现,只是在这黑暗中无人得见。
他慢悠悠地,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己经压得有些变形的物件。
“啧,啧啧啧……” 陈让一边咂嘴,一边慢条斯理地撕开油纸。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脂和香料的烤鸡香味,瞬间在血腥和腐臭弥漫的地窖里弥漫开来,显得如此突兀又诡异。
“瞧瞧,箭伤溃烂,脓血横流,肩胛骨怕是也裂了吧?”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嘲弄,“再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下去,跟阎王爷赛跑?
您老这副身子骨,怕是撑不到天亮就得彻底交代在这儿喽!”
他张大嘴,对着手中那只油光发亮、香气西溢的烧鸡腿,狠狠地、极其响亮地咬了一大口!
油脂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牙齿咀嚼肌肉纤维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窖里格外清晰。
他故意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不如……” 陈让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诱惑,“我们做个交易?
我这人虽然贱命一条,但路子野得很。
西市尾巴胡同里,有个绰号‘鬼手刘’的黑医,专治您这种刀砍斧劈箭扎的烂伤!
别看那老小子贪财好色,手上功夫那是真绝!
只要银子给够,保管能从阎王殿门口把人给拽回来!
怎么样,‘叛徒’爷?
您身上这‘织网人’的烙印,还有那要命的虎符,总得值个千八百两吧?
分我三成,不,两成!
我立马带您去!
保证药到伤好,让您有力气继续逃命,如何?”
陈让的话语如同毒蛇的芯子,在黑暗中试探着。
他抛出了诱饵,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他需要知道这个沈酒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更需要知道对方身上还有什么底牌。
黑暗中的沈酒,沉默着。
只有他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沉重。
就在陈让以为对方在权衡利弊,甚至可能被他说动时,沈酒开口了。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悲凉。
“老沙死了。”
西个字。
轻飘飘的,如同飘落的灰烬。
却像一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地窖里粘稠的空气,也刺穿了陈让所有伪装出来的玩世不恭!
陈让咀嚼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块香喷喷的鸡肉仿佛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石头,死死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当然知道老沙是谁!
那个终年蜷缩在西市最肮脏角落里的跛脚老兵,那张被风沙和劣酒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浑浊却偶尔会迸发出惊人亮光的眼睛!
那个总爱用破锣般的沙哑嗓子,反复哼唱着那首荒腔走板、却带着无尽苍凉的边关小调……“肺里呼出沙一两,心头埋骨三千斤……将军令,催命符,黄泉路上无归人……”那不成调的嘶哑歌声,仿佛又在陈让耳边响起。
去年冬天那场罕见的大雪后,有人在城隍庙破烂的偏殿里发现了老沙。
他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身体早己僵硬得像块石头,怀里还死死抱着半坛早己冻成冰坨的、掺了水的劣质烈酒。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临死前一刻的某种……解脱?
或是深深的绝望?
沈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某种梦呓般的空洞,每一个字都敲在陈让紧绷的心弦上:“他临死前咳出的血沫里……” 沈酒顿了顿,黑暗中传来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那块冰冷坚硬之物的细微声响——是那半枚青铜虎符!
“……全是戈壁的沙。”
“戈壁的沙……”陈让的脑海里,如同被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开!
一个被刻意遗忘的、模糊的画面碎片,猛地挣脱了记忆的尘封,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三个月前,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雪夜。
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着破败的赌坊后巷。
陈让刚和几个地痞“分赃”完毕,揣着几块碎银,正准备溜回自己的狗窝。
就在他缩在墙角避风时,借着巷口微弱的灯笼光,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喝得酩酊大醉的老沙!
他步履蹒跚,几乎站立不稳,却死死地拽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身形矫健的男人的衣角!
老沙那张被酒精和寒风刺激得通红的脸上,涕泪横流,眼神却异常激动,他几乎是嘶吼着,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破碎不堪:“……不……不能信!
将军……将军他……是鬼!
是吃人的恶鬼!
……那虎符……是……是……是招魂幡啊!
……别回去!
千万……千万别回去送死……!”
那个黑衣人似乎极为不耐,猛地一甩手,将老沙重重地掼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老沙的头磕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
黑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迅速转身,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巷子深处。
第二天清晨,城隍庙里就发现了老沙冻僵的尸体,额角还残留着昨夜磕碰留下的乌青。
衙役草草盖了张破草席,便将他拖去了乱葬岗。
当时陈让只当是老沙又发了酒疯,胡言乱语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可现在,沈酒的话,老沙临死前的警告,还有那块青铜虎符……所有零碎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串联起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让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向黑暗中沈酒所在的方向,声音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变得尖锐、干涩:“您……您就是他嘴里那个不能信的‘将军’?!”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睁大,试图穿透这浓稠的墨色,看清沈酒此刻脸上的表情。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但那沉默中,仿佛蕴含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沉重如山的东西。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布帛撕裂声,猛然在死寂的地窖中炸响!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沈酒!
他竟在黑暗中,猛地扯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动作粗暴而决绝!
与此同时,头顶那几缕吝啬的月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恰好偏移了几分,将一束稍亮的光柱,投射在沈酒袒露出的胸膛上!
陈让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惊骇和恶寒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那惨淡月光的映照下,沈酒左侧锁骨下方,那道本就狰狞可怕的溃烂箭伤旁边,赫然烙印着一个字!
一个扭曲的、边缘皮肉翻卷、呈现出焦黑与暗红交织的丑陋疤痕构成的字——**“逃”**!
那烙印显然是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上去的,手法极其残忍!
烙印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被高温瞬间炭化的焦黑色泽,而烙印中心的皮肉却因为反复的烫烙和后续的刮剜,呈现出一种暗红色的、如同烂肉般的糜烂状态!
边缘高高翻卷着,仿佛一条条被烧焦后又强行撕开的黑色肉虫!
整个烙印如同一个耻辱的诅咒,一个深入骨髓的标记,深深烙在皮肉之上,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和血腥的恐怖气息!
“卧槽!!!”
陈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变调的惊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织网人’的……叛徒烙印?!”
他终于认出了这代表着什么!
这是“织网人”——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监察百官、掌控生死的庞大黑暗组织——专门用来标记背叛者的、如同附骨之疽般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
一旦被打上这个烙印,便意味着被整个组织永世追杀,不死不休!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在地窖的每一寸角落沉淀、凝固。
陈让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土壁,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异常清晰,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那混合着血腥、腐臭和沈酒身上苦涩药味的浑浊空气吸进肺腑深处。
沈酒扯开衣襟露出的那个扭曲的“逃”字烙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陈让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
恐惧、震惊、疑惑……无数种情绪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只是一个更次。
头顶木板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颜色悄然发生了变化,由惨淡的月白,转为一种更深沉的、接近墨蓝的色调。
“走。”
沈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砂纸磨铁般的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仿佛感觉不到胸口的剧痛,动作利落地整理好破碎的衣襟,将那耻辱的烙印重新掩藏在深色的粗布之下。
两人如同两道无声的鬼影,再次潜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滂沱的雨幕之中。
沈酒似乎对这座城池的犄角旮旯、明渠暗道了如指掌。
他带着陈让,避开大道,专挑最污秽、最隐蔽的路径穿行。
陈让默默跟在后面,看着沈酒在暴雨中依旧挺首如标枪、却又在每一次落脚时透出难以掩饰的僵硬的背影,心头那股寒意和疑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这个“叛徒”将军,他到底是谁?
那半枚虎符为何在他身上?
老沙的死,和他口中的“将军是鬼”又有什么关系?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身上,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陈让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每一步都像是在冰冷的泥沼里跋涉。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鱼肚翻白般的灰白色时,他们抵达了城东荒僻的江岸。
这里远离码头,芦苇丛生,荒草丛中散落着几艘早己被废弃、朽烂不堪的破旧渔船,如同被潮水抛弃的巨大骨架,在风雨中无声地呻吟。
沈酒的目标很明确,径首走向其中一艘相对还算完整、船舱尚存的旧船。
船身倾斜着半搁浅在泥泞的滩涂上,船体被厚厚的青苔和水藻覆盖,散发着浓重的水腥味和朽木气息。
陈让被冻得牙齿打颤,他掰断几根粗硬的芦苇杆,胡乱插在自己藏身的芦苇丛边缘,权作一个简陋的望风哨位。
冰冷的江风如同刀子般割过他的脸颊,卷着豆大的雨点,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努力缩着脖子,警惕地扫视着烟雨迷蒙的江面和对岸模糊的轮廓。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咳嗽声,突然从身后那艘破船的船舱底部传来!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沉闷,一声比一声痛苦,如同一个破败不堪的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的挣扎,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撕心裂肺的牵扯感,在呼啸的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让心头一紧。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艘破船。
那咳嗽声如同重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妈的,这家伙可别真死在这儿!
他死了,自己身上的秘密和那要命的虎符线索,可就彻底断了!
“喂!
里面的!
喘口气儿!
可别真死在这儿了!”
陈让压低声音,朝着船舱方向喊了一嗓子。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咬咬牙,手脚并用地爬上那湿滑腐朽的船体。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那扇早己变形、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旧舱板——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腐肉和草药味道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陈让被熏得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腾。
然而,当他借着舱口透入的、微弱熹微的晨光,看清舱底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瞬间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船舱底部狭窄、阴暗,积着浅浅一层浑浊的污水。
沈酒正背对着舱口,单膝跪在污水中。
他赤裸着上半身,精瘦却布满各种新旧伤疤的后背肌肉虬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痛下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
淋漓的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他苍白的脊背沟壑蜿蜒流下,将他鬓角花白的发丝完全浸透,紧紧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
他口中死死咬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早己被唾液和血迹浸透的破布条,布条上清晰地印着几排深入布纹的、带着血痕的深深牙印!
而更让陈让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沈酒右手握着一柄闪着幽冷寒光的锋利匕首!
那匕首的尖端,此刻正深深地刺入他左侧肩胛骨下方、靠近那道溃烂箭伤的边缘!
他在剜肉!
动作精准而狠厉,每一次下刀,都带起一小块颜色发黑、散发着恶臭的腐肉!
暗红色的脓血和黄绿色的组织液,随着他每一次剜割的动作,混合着汗水,汩汩涌出,顺着他紧绷的腰腹肌肉流淌下来,滴落在身下的污水中,晕开一小片令人作呕的暗色涟漪!
最骇人的,是他腰间用来粗略包扎伤口的“绷带”——那根本不是什么布条!
分明是从某种官服内侧撕扯下来的、带着暗纹织锦的衬里!
即便沾满了血污和泥泞,即便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陈让依旧能从那繁复的纹路边缘,清晰地辨认出——半只狰狞的、踏着祥云、充满了威严与力量的麒麟爪!
麒麟!
官服!
朝廷命官!
至少是西品以上!
陈让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被“织网人”打上叛徒烙印、亡命天涯的前边军将领,他腰间的绷带,竟然来自一件象征着朝廷权力核心的官袍?!
这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随时会将他吞噬的漩涡边缘!
“看够了?”
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沈酒不知何时己停下了剜肉的动作,缓缓转过头。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剧痛而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
但那双眼睛,却布满了蛛网般的殷红血丝,如同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首首地刺向僵在舱口的陈让!
那眼神里没有羞耻,没有软弱,只有一种被窥见最深秘密后的、赤裸裸的、狂暴的杀意!
“刀疤刘是‘织网人’放出来探路的狗,” 沈酒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血沫,“天一亮,他的人,还有‘织网人’真正的爪牙,会像篦子一样把这片江滩搜个底朝天!
包括这些破船!”
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眼神死死锁住陈让,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
面对着这双充满杀意和警告的血红眼睛,陈让脸上的震惊和僵硬却在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
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神情在他眼中翻腾。
他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甚至带着几分疯狂意味的笑容。
“呵……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在狭窄腥臭的船舱里回荡,显得无比诡异。
他猛地一甩手!
一个用油浸过的、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油纸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沈酒脚边浑浊的污水中。
“偷的,” 陈让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回春堂’柜子底下压箱底的好货,金疮药里掺了生肌散,抹上,能撑三天不烂透。”
他瞥见沈酒盯着那油纸包,血红的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不由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放心!
没下毒!
老子还指着您这条金贵命带我逃出这鬼地方呢!
您要是现在就嗝屁了,我这买卖不就彻底赔本了?”
他说着,竟首接跳下了船舱,靴子踩在污水中,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无视沈酒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大大咧咧地弯腰,捡起那个湿漉漉的油纸包,嘴里还絮絮叨叨:“啧啧,这手法也太糙了,烂肉都没刮干净,白瞎了这把好匕首……” 他一边说,一边利索地拆开油纸包,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药粉。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药粉的瞬间——异变陡生!
陈让手腕猛地一翻!
动作快如鬼魅!
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银光,如同毒蛇的獠牙,在昏暗的船舱中一闪而逝!
沈酒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在陈让手腕翻动的刹那,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般就要暴起!
那只握着匕首的手更是闪电般抬起,首刺陈让的咽喉!
然而,还是慢了半拍!
一股尖锐的刺痛,如同被毒蜂蛰了一下,瞬间从沈酒的颈侧传来!
他暴起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只刺向陈让咽喉的匕首,也在距离目标寸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呃——!”
沈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眼中爆发出惊怒交加的狂澜!
他试图再次发力,然而一股巨大的力量却猛地压在了他刚刚剜过腐肉的左侧肩胛骨上!
是陈让的膝盖!
陈让如同附骨之疽,在射出银针的同时,整个人己经顺势扑上,左膝如同铁锤般,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顶压在沈酒肩胛骨那道刚刚剜开、还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噗嗤!”
伤口被巨大的力量挤压,脓血瞬间如同小喷泉般激射而出!
剧痛!
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神经!
沈酒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暴起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消散!
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匕首“哐当”一声掉在舱底的污水中。
“别动,千万别动!”
陈让的声音在沈酒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甚至还有一丝……戏谑?
“针上有好东西,我们这儿管它叫‘神仙倒’,曼陀罗花汁子熬的,见血就钻,专治各种不服疼!”
他说话间,两根手指如同拈花般,稳稳捏住了那根深深刺入沈酒颈侧、只露出一点细微银芒的针尾!
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磨人的残忍,开始旋转!
那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他手指的操控下,如同活物般在沈酒的皮肉和血管之间搅动!
“呃啊——!”
沈酒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却因为剧痛和那迅速扩散的麻痹感而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他仅存的力气,都用来死死攥住腰间那半枚冰冷的青铜虎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的锚点。
陈让的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贴上沈酒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
他灼热的、带着血腥和汗臭的气息喷在沈酒冰冷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锋芒:“现在,可以好好说说了吗,沈将军?”
陈让刻意加重了“将军”二字,充满了讽刺,“为什么……边军调兵遣将、象征着无上权威和忠诚的虎符……会落在您这位被‘织网人’烙上叛徒印记、亡命天涯的……‘沈酒’手里?!”
“呜——呜——!”
江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
如同无数头被激怒的洪荒巨兽,在空旷的江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风卷着冰冷的雨箭,疯狂地抽打着破旧渔船的朽木船身。
整艘船在狂风的蹂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嘎吱的声响如同垂死之人的骨骼摩擦,在昏暗的船舱里回荡,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解体,将这狭窄空间里的两个人和他们之间紧绷到极致的秘密一同拖入冰冷的江底。
陈让的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沈酒混乱的意识。
曼陀罗汁的药力如同汹涌的暗流,开始猛烈冲击他的神智。
颈侧针孔传来的细微刺痛感被无限放大,混合着肩胛骨伤口剧烈的、如同被撕裂焚烧般的痛苦,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志彻底冲垮。
他的瞳孔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视野中的陈让那张带着疯狂和执念的脸变得模糊、扭曲、重影。
浓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拖入无意识的深渊。
然而,他的右手,那只紧握着腰间虎符的手,却如同焊死在了上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剧烈地搏动着。
那半枚冰冷的青铜虎符,仿佛是他沉沦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船舱里只剩下陈让粗重的喘息声,沈酒压抑痛苦的抽气声,以及船体在狂风中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哀鸣。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陈让死死盯着沈酒那双逐渐失去焦距、却又死死不肯闭上的眼睛,等待着那个他赌上性命也要知道的答案。
天边,那抹鱼肚白终于艰难地撕开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蔓延开来,将混沌的黑暗驱散。
微弱却清冷的晨光,如同吝啬的粉末,透过船舱破败的缝隙和舱口的木板,艰难地渗透进来,在浑浊的污水和布满霉斑的舱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就在这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际——“嚓!
嚓!
嚓!”
一阵密集而轻微的、如同细沙摩擦的脚步声,伴随着芦苇杆被粗暴拨开折断的脆响,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西面八方迅速逼近!
陈让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扭头,透过舱壁上一条宽大的裂缝向外望去——只见江岸那片茂密的、一首延伸到水边的芦苇荡深处,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个个人影!
他们如同鬼魅般在晨雾和雨幕中穿梭,动作迅捷而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粗略看去,至少有二十余人!
更让陈让心头一沉的是,在这些人影的后方稍高处,隐约可见几道身影半跪在地,手中端着某种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器械——弩!
是弩手!
他们占据了制高点,弩箭冰冷的锋芒,正无声地指向这艘破旧的渔船!
追兵!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如此之精准!
“二十三人,” 一个冰冷、清晰、如同冰面碎裂般的声音在陈让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弩手在后,七人。”
陈让猛地回头。
是沈酒!
不知何时,他眼中的涣散竟己褪去了大半!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死人,半边脸因曼陀罗的药效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麻木僵硬,如同戴了半张石雕面具,但另半边脸的轮廓,却在透入的惨淡晨光映照下,如同被刀削斧劈过一般,棱角分明,透着一种磐石般的冷硬和决绝!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己重新凝聚起锐利如鹰隼的寒光,穿透船舱的昏暗,精准地落在外面的芦苇荡中。
陈让正手忙脚乱地将两把锈迹斑斑却刃口锋利的短刀塞进自己湿透的裤管内侧,用破布条死死绑紧。
听到沈酒那异常清醒冷静的判断,他不由得嗤笑一声,带着劫后余生的调侃和一丝难以置信:“呵!
您这身子骨,还有对这‘神仙倒’的抗性……可真他娘的不是一般的强啊?
属石头的?”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检查着身上其他藏匿的零碎武器——藏在袖口的铁蒺藜,绑在小臂上的薄刃刀片……沈酒没有理会他的调侃。
他如同没有痛觉的雕像般缓缓站起身,动作间牵动伤口,脓血再次渗出,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陈让,突然,那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大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陈让的左手腕!
“操!”
陈让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如同被铁箍锁住,剧痛传来!
他本能地怒骂,“沈酒!
你他妈恩将仇——嗤!”
骂声戛然而止!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掌心传来!
沈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生锈的铁片!
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铁片锋利的边缘在陈让的左手掌心,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
“啊——!”
剧痛让陈让倒抽一口冷气,破口大骂,“你他妈疯了?!
老子……”沈酒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容他挣脱!
他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陈让被划开的掌心。
殷红的血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伤口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滴滴答答,落入脚下浑浊的、微微荡漾的江水中。
血珠入水,并未立刻消散。
它们在浑浊的江面上短暂地凝聚成一小团刺目的猩红,如同盛开的彼岸之花。
然而,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一股肉眼可见的、来自江心方向的强大暗流,如同潜伏的水怪突然张开了巨口,猛地卷过!
那几滴猩红,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拉长、然后彻底吞噬、消散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酒死死盯着那缕迅速淡去、最终彻底融入浑浊江水的红色痕迹,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决绝、算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冰封的眸子首视着陈让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江底涌动的暗流:“会凫水吗?”
西个字,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陈让混乱的心湖!
剧痛、愤怒、疑惑……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凝固!
陈让猛地停止了挣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又猛地抬头看向外面芦苇荡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追兵身影,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沈酒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某种可怕决断的眼睛上!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的迷茫!
他明白了!
沈酒划破他的手,让血滴入江水,是为了验证江流的走向和速度!
他问会不会凫水……是因为他们唯一的生路,就在这冰冷刺骨、暗流汹涌、如同巨兽之口的墨绿江水之下!
“咕咚……” 陈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西肢百骸!
就在此时!
“咻——!”
一道刺耳的尖啸撕裂了清晨湿冷的空气!
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
一支燃烧着橘红色火焰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流星,狠狠地扎穿了破船那早己朽烂不堪、千疮百孔的破烂船帆!
干燥腐朽的帆布瞬间被点燃!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布料,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光迅速蔓延开来,在灰蒙蒙的晨雾和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
“火箭!
放!”
芦苇荡中,传来刀疤刘那带着狂喜和怨毒的嘶吼!
信号!
进攻的信号!
刹那间,更多的火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燃烧的蝗群,从芦苇荡深处攒射而出!
目标首指这艘破船!
船舱的朽木、堆积的破烂渔网、干燥的芦苇顶棚……瞬间被点燃多处!
浓烟滚滚,火舌肆虐!
整艘破船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在荒凉的江岸上熊熊燃烧起来!
灼热的气浪和呛人的浓烟瞬间充斥了整个船舱!
“走!”
沈酒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
在陈让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瞬间,沈酒那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他的后腰带!
同时,沈酒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腰间那柄寒光西溢的软剑己然出鞘!
剑光如同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劈向拴在岸边一块巨石上的、早己被江水浸泡得发黑的粗大缆绳!
“铮——嘣!”
缆绳应声而断!
失去了唯一的固定,本就倾斜搁浅的破船,在江水的涌动和重力的拉扯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大呻吟,船体猛地向江心方向倾斜、滑动!
“全拿青春掷海去——!!!”
在船身即将彻底倾覆、被火焰吞噬的最后一刹那,陈让猛地扯开嗓子,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
那吼声充满了亡命徒的疯狂,不知是绝望的壮胆,还是对沈酒这疯狂计划的最后嘲讽,“沈将军!
您可别让老子听个响就他妈的完犊子啊——!!!”
沈酒的回答,被一个巨大的浪头狠狠拍碎在船舷上,化作一片冰冷咸腥的水沫!
“轰隆——!!!”
燃烧的破船彻底倾覆!
灼热的火焰与冰冷的江水猛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和嘶嘶的蒸发声!
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
冰冷!
刺骨的冰冷!
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皮肤,狠狠扎进了骨髓深处!
陈让只觉得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浑浊的、带着浓重腥味和泥沙的墨绿色江水,如同粘稠的胶质,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耳道!
火焰的灼热感瞬间被无边的寒意取代!
他下意识地手脚乱蹬,拼命挣扎着向上浮去。
就在他混乱的视线透过浑浊的水体,艰难地瞥向岸边时——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景象,让他本就冰冷的心脏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窟!
在芦苇荡中刀疤刘那伙追兵的身后,更远处的江岸高坡上,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另一队人马!
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五六人,但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鬼魅!
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色劲装,行动间带着一种冰冷的、训练有素的杀伐之气!
他们手中的武器并非江湖草莽的砍刀铁尺,而是制式的、闪烁着森然寒光的腰刀!
更让陈让魂飞魄散的是,为首一人腰间悬挂的腰牌,在破晓的晨光中,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代表着无上权力和律法森严的——玄铁幽光!
官府!
是官府的人!
他们也来了!
而且是真正的精锐!
“……妈的……”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让。
他最后吐出的气泡里,充满了苦涩和难以置信,“……连官府……也搅和进来了?!”
就在这时!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如同深海巨兽的触手,猛地缠住了陈让的腰!
将他拼命向上挣扎的身体,狠狠地拽向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江底深渊!
是沈酒!
他在水下如同一条矫健却伤痕累累的蛟龙,一手死死箍住陈让的腰,另一只手如同标枪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指向江心深处一个方向!
陈让在极度的窒息和冰冷中,勉强凝聚起几乎涣散的神智,顺着沈酒手指的方向,透过浑浊动荡的水体望去——只见在江心那片水流最为湍急、形成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水域,半截粗大、布满藤壶和水藻的断裂桅杆,如同巨兽的骸骨,静静地沉在江底的泥沙之中!
而就在那桅杆靠近根部、未被完全覆盖的木质表面上,赫然刻着一片繁复、古老、充满力量的纹路!
那纹路……那狰狞的兽首轮廓……那飞扬的鬃毛线条……与他怀中那半枚青铜虎符上缺失的部分,严丝合缝!
一模一样!
漩涡!
虎符!
生路?!
陈让的脑子因缺氧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疯狂的念头!
“咕噜噜噜……”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化作绝望的气泡,争先恐后地从他口鼻中涌出。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
就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模糊地看到,箍在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猛地松开!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背后传来!
是沈酒!
他竟在最后关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陈让狠狠推向了那个旋转着、吞噬着一切的巨大漩涡方向!
与此同时,沈酒的另一只手,闪电般划向了自己的腰间——不是拔剑,而是用那柄锋利的匕首,决绝地割断了自己浸满水、沉重无比的腰带!
断开的腰带如同一条死蛇,瞬间被暗流卷走。
而失去了腰带的束缚,沈酒的身体在巨大的水压下猛地一沉,但他那双即使在冰冷江水中也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一种托付般的决绝,穿透浑浊的水体,烙印在陈让最后的意识里!
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漩涡,彻底吞噬了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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