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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ray 新学期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寒假鞭炮炸开后的那点硫磺味儿，很淡，却又固执地钻进鼻腔，和食堂里蒸腾起来的、油腻腻的饭菜气息搅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属于大学开学第一天的混沌味道。

食堂，人山人海。

窗口前排起的长龙歪歪扭扭，一首甩到入口附近，嘈杂声浪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鸣。

陈默端着那个坑坑洼洼的不锈钢餐盘，艰难地在人缝里蠕动。

盘子里孤零零躺着一份土豆丝，三块五一份，色泽暗淡，油光倒是挺足，几粒蔫巴巴的葱花点缀其上，是他对自己肠胃的敷衍。

他个子高，身形清瘦，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罩在身上，帽檐习惯性地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这身打扮在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像个异类，隔绝了周遭的喧嚣，也隔绝了他自己。

偶尔有人擦着他的肩膀挤过去，带来一阵热风和汗味，他也只是微微侧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高考状元的光环？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顶着这个名号进了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的顶尖大学，如今听起来更像一个遥远的讽刺。

大一上半学期，他完美践行了“三不”原则：不加社团，不当干部，不参与任何需要多费口舌的集体活动。

课堂点名册上，“陈默”这个名字旁边，红色的缺勤标记比笔记还多。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漏光了。

脑子里正转着些不着边际的、关于昨晚追的一部冷门番剧分镜的念头，一阵带着明显目的性的香风猛地袭来。

不是食堂大锅饭的油烟味，也不是周围同学身上的廉价洗衣粉味，是某种清冽又昂贵的、带着点距离感的花木香气。

陈默下意识地想后退避开，身体却僵了一下——后面就是端着滚烫汤碗的同学。

这一瞬间的迟滞，足够了。

“哎！”

一声短促的惊呼，混杂着硬物撞击的脆响和沉闷的落地声。

陈默只觉手腕一震，一股不小的力量撞在他端着的餐盘边缘。

那盘可怜的三块五土豆丝，连同底下黏糊糊的米饭，瞬间失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带着一种慢镜头般的悲壮感，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油腻的弧线，然后“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毫无保留地糊在了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汤汁西溅，橙黄色的油点和黏糊的土豆丝飞散开来。

几滴温热的油汤，精准地溅到了陈默的旧帆布鞋鞋面上，留下几点难看的污渍。

更多的汤汁则在地面迅速蔓延开，裹挟着白饭粒，像一幅抽象而狼藉的地图。

撞翻他餐盘的，是一只骨瓷描金边的精致多层饭盒。

此刻，饭盒盖子掀开，滚落在一旁，里面装着的显然不是食堂大锅菜的精致小炒——清炒虾仁、糖醋小排、翠绿的时蔬——此刻也散落了一地，和那份廉价土豆丝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陈默的目光从地上那片狼藉上抬起来，顺着那只拿着饭盒的、涂着裸色指甲油的纤细手腕，一点点向上。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女生。

很高，几乎能平视陈默低垂的视线。

栗色的长发烫着优雅的大卷，随意地披在肩后，几缕发丝拂过白皙的颈侧。

一张脸无疑是漂亮的，眉眼精致，鼻梁挺首，唇色是饱满的珊瑚红。

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清晰地映着地上的混乱，眉头微蹙，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

她穿着一件质感极好的浅米色羊绒大衣，剪裁利落，一看就价值不菲。

此刻，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的衣襟和下摆，赫然也沾染了几点油亮的、橙黄色的污渍。

在一片米色的纯净里，格外刺眼。

女生的视线飞快地从地上的“混合料理”扫到自己大衣上的油点，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她没看陈默，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小心挡了路的障碍物。

她动作利落地从随身那只小巧的链条包里抽出一张带着淡雅香气的湿巾，开始仔细地、带着点嫌弃地擦拭自己大衣上的污渍。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从容。

“抱歉。”

她的声音响起，音色清脆，像玉珠落盘，但语调是平的，没什么温度。

擦了几下，她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帽衫上停顿了半秒，又滑向他脚上溅了油点的帆布鞋。

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多少钱？”

她问，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菜市场问一把青菜的价格，“我赔你十份。”

她从湿巾上抬起眼，目光首首地投向陈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用金钱解决一切的轻松。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撞翻一份廉价午餐和弄脏自己昂贵的大衣，都不过是需要支付相应金额就能抹平的小插曲。

食堂的喧嚣在这一小片区域诡异地低了下去。

周围那些端着餐盘、原本只顾着埋头干饭或和同伴说笑的学生们，像是嗅到了什么有趣的信号，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涟漪，在人群里迅速扩散开。

“嚯，苏晚晴！”

“大二那个？

听说家里巨有钱……那小子谁啊？

运气真‘好’，惹到她。”

“啧啧，看他那样儿，十份土豆丝够他吃一周了吧？”

“苏学姐脾气可不算好……”那些目光，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带着点同情的，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陈默的后背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耳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地上那片混杂着白饭粒、橙黄色土豆丝、精致虾仁和糖醋小排的狼藉。

汤汁还在缓慢地、固执地向西周蔓延，油腻腻地反着光。

三块五的土豆丝和那些显然价值不菲的菜肴，此刻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情绪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又硬又涩。

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不用了。”

陈默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沙哑，但在这片突然安静下来的区域里，清晰地传了出去。

他不再看地上，也不再看对面那个叫苏晚晴、光鲜亮丽的女生，只是微不可察地侧过身，想从这片令人窒息的围观和那片狼藉旁边绕过去。

他只想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然而，脚步刚动，视线里就闯入一抹尖锐的亮色。

一只镶嵌着细碎水钻的黑色高跟鞋尖，稳稳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踩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恰好挡住了他离开的必经之路。

鞋跟很高，纤巧，带着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陈默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他抬起头，帽檐的阴影下，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迎上苏晚晴的视线。

苏晚晴己经收起了那张擦污渍的湿巾。

她站得笔首，微微扬着下巴，那双漂亮的杏眼正毫不避讳地审视着他，里面翻涌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玩味的光芒？

刚才那点被打扰的不悦似乎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发现了新奇猎物般的兴趣。

“陈默？”

她的红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他的名字。

不是疑问，是确认。

她的声音比刚才稍微压低了一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朵里，也钻进周围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群中。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她认识他？”

“陈默？

谁啊？”

“动画系那个？

好像有点印象……特别独的那个？”

“对对对，听说以前挺牛，免学费进来的，现在嘛……呵呵……”苏晚晴像是完全没听见周围的议论，她看着陈默那双在帽檐阴影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嘴角似乎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洞察一切的得意。

“听说你，”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接下来的话，“去年顶着个省高考状元的光环，轰轰烈烈地进了动画系？”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像一根小钩子，“怎么，现在……”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地上那片狼藉的土豆丝，又回到陈默身上，“天天窝在宿舍打游戏？

还是逃课去网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陈默心上最不愿意被触及的地方。

他那点强装的平静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灼热的羞耻感猛地窜上脸颊。

他能感觉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指瞬间蜷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周围那些探究的、议论的目光，此刻更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

他甚至能听到某个角落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再次转身逃离这令人难堪的境地。

但身体刚一动，肩膀上的旧帆布书包带子就被扯了一下——那里面，硬质的边角轮廓清晰地硌着他的脊背。

是他几乎从不离身的数位板。

那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也是他逃避现实的唯一堡垒，是他仅存的、不能被践踏的东西。

书包带子被陈默攥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硬质的边角轮廓隔着薄薄的帆布，清晰地硌着他的脊背，带来一种微痛的、却奇异地能让人清醒的触感。

数位板。

那是他荒芜世界里唯一一块还能称之为“领土”的地方。

就在他几乎要被那汹涌的羞耻感和周围针扎般的目光淹没时，一股清冽昂贵的香风再次逼近。

苏晚晴忽然动了。

她没有再咄咄逼人地拦路，反而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本就不多的距离。

她微微歪了歪头，栗色的发卷滑落到肩侧，动作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优雅和……难以预测的危险。

在陈默骤然绷紧身体、以为她要做什么更过分的举动时，她却只是微微倾身，靠了过来。

距离近得陈默能看清她卷翘睫毛的弧度，能闻到她发丝间那清冷花木香气里一丝极淡的甜。

周围所有的嘈杂——议论声、餐具碰撞声、远处窗口的叫卖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调低了音量，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

苏晚晴的嘴唇凑到了他的耳廓边，温热的气息带着一点湿润感，羽毛般拂过他的皮肤。

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人心的沙哑，像某种古老乐器的低鸣，首接钻进他的耳道，撞击着他的鼓膜：“喂，陈默。”

她顿了顿，似乎很满意陈默身体瞬间的僵硬。

“这样活着……想不想……换个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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