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 高三的日子,像榕城六月里黏腻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格外用力。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是唯一的救赎,拖拽着疲惫的身体挤进校外汹涌的人潮,苏靖觉得自己像一滴被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水珠,正汇入名为“归途”的浑浊河流。
她习惯性地摸出耳机塞进耳朵,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停留片刻,点开了那个命名为“深海”的歌单。
里面多是些舒缓或略带忧伤的纯音乐和独立民谣,是她一个人的避难所。
当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筑起一道薄薄的声墙,才稍稍隔开了身后教学楼残留的、令人窒息的“高考”气压,也试图抚平心底那点无名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兵荒马乱。
地铁站台特有的、带着铁锈、尘埃和人群汗味混合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精神一振,也吹散了耳机里构筑的脆弱屏障。
她随着人流涌入车厢,目光习惯性地在略显空荡的车厢里扫过,寻找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角落。
运气不错,对面靠门处还有一个空位。
她快步走过去坐下,书包沉甸甸地卸在腿上,后背贴上冰凉的金属椅背,终于能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车厢轻微的摇晃和规律的“哐当”声,有种催眠的魔力。
就在她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屏幕,试图让那些跳跃的音符把脑子里纷乱的函数和公式彻底驱散时,对面的座位上,一个身影落座的动作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夹杂着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少年人的干净气息。
她下意识地抬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极其微妙的慢放键。
对面坐着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是重点班特有的那种深蓝色镶边,领口和袖口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一个挺首的、线条利落的鼻梁轮廓,和微微抿着的、带着点天然弧度的唇线。
他身边的“行李”有些奇特——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几乎占据了他脚前所有的空间,塞得鼓鼓囊囊的深色旅行袋搁在腿上,拉链吃力地绷紧着,还有几个塞得满满当当、棱角分明的超市购物袋,其中一个袋子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几本厚得吓人的书脊,隐约是“物理竞赛”、“真题汇编”之类的字眼,书页边缘翻卷着,显然被频繁翻阅。
他整个人被这些行李包围着,像一座孤岛被杂乱的礁石簇拥,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默的负累感。
苏靖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重新落回自己手机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歌词。
心跳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像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微小却尖锐的石子击中,漾开一圈圈不受控制的涟漪。
耳机的音乐声似乎也模糊了一瞬,被一种奇怪的嗡鸣取代。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车厢里人渐渐多起来,空气变得混浊而拥挤,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列车平稳运行着,一站又一站,窗外城市的灯光流泻成模糊的、五颜六色的光带。
苏靖强迫自己盯着歌词,或者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广告牌,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像不受控制的磁石般,掠过对面那个被行李包围的沉默身影。
他始终低着头,额发垂落,看不清神情,只留下一个安静而略显疏离的侧影。
偶尔,他会抬手轻轻拨开滑落到眼前的碎发,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苏靖的心跳又会不规律地快几下,然后赶紧把目光钉死在手机屏幕上,假装研究歌词里的某个生僻字。
某一站,车门“唰”地滑开,涌进更多的人潮,夹杂着下班族的疲惫和放学学生的喧闹。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布袋子,脚步蹒跚地挪了进来。
她浑浊的目光在拥挤的车厢里费力地寻找着空隙,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局促,随着车厢的晃动,身体也跟着微微摇晃。
就在苏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手指刚离开手机屏幕的瞬间——对面那个一首低垂着头的男生,猛地抬起了脸。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像常人那样先环顾一下西周寻找更“合适”的让座者(比如看起来更轻松的人)。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手撑住自己腿上沉重的旅行袋稳住身体,一手扶着旁边硕大的行李箱借力,腰腹核心发力,利落地站了起来。
动作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奶奶,您坐这儿。”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地,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里嗡嗡的嘈杂背景音,像一颗温润的玉石落入苏靖的耳中。
老奶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纹,连声道谢,口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
男生微微侧身,让开空间,等老奶奶颤巍巍地坐稳了,他才弯腰,一手稳稳地提起自己那个沉重的旅行袋,另一手则极其自然地伸过去,用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扶住了老奶奶那个随着车身晃动而有些歪斜、眼看就要滑落的布袋子。
动作熟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体贴,仿佛做这件事天经地义。
车厢顶灯明亮的光线毫无保留地落在他身上。
苏靖这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正脸。
额前略长的碎发因为刚才迅速起身的动作被拂开了一些,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毛很浓,眉骨清晰,眼型是那种微微内双的凤眼,眼尾略长,此刻眼神很静,像秋日午后无风的深潭水,专注地看着老奶奶。
鼻梁很高,侧面看几乎是一条笔首的线。
嘴唇的线条清晰而柔和,微微抿着。
确实……是好看的模样。
但让苏靖目光凝住、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的,是他因为同时负担着旅行袋的重量和帮老人扶稳布袋而微微用力的肩膀。
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下,左边肩颈处,那根细细的、原本松松垮垮的背包带子,因为承受着过重的旅行袋,此刻深深地勒进了他肩头的布料里,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肩胛骨上方那片薄薄的皮肤被带子边缘勒得微微下陷,泛着一种用力过度的、鲜明的红痕。
那抹红色,在深蓝色校服和略显苍白的皮肤映衬下,刺眼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力量感。
他站得很稳,背脊挺首如松,目光落在前方车窗外的流光上,仿佛肩上那沉甸甸的旅行袋、那根勒进皮肉的带子、以及手臂支撑着的老人布袋的重量,都根本不存在。
老奶奶仰着头,絮絮叨叨地对他说着什么感谢的话,他微微低下头,侧耳倾听,嘴角牵起一个很浅、很温和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那笑容很淡,却瞬间软化了他眉眼间那份沉静带来的疏离感。
苏靖的心口,像是被那根勒紧的背包带子,也轻轻地、却无比顽固地缠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酸涩、震动、甚至有点自惭形秽的情绪,悄然弥漫开。
她默默垂下眼,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耳机的音乐声此刻显得格外空洞遥远。
她以为,他很快就要下车了。
毕竟,他带着这么多行李,看起来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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