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 第一节护城河的水腥气混着暮春的腐败水草味儿,沉沉压在苏州城东的码头上。
天刚破晓,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贴着水面蠕动,几个早起的船夫缩着脖子,对着河心指指点点,脸上是压不住的惊惶。
水波一荡一荡,推着一抹刺目的红,撞向岸边堆积的烂木桩。
那红,红得惊心,是上好的蜀锦裁出的嫁衣。
金线绣的缠枝并蒂莲被水泡得有些发暗,依旧死死裹在一具浮肿发白的女尸身上。
乌沉沉的长发水草般散开,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泡得惨白浮胀的下颌,一只珍珠攒成的赤金凤冠斜斜扣在头上,几颗硕大的珠子己不知去向,剩下的几颗嵌在湿发里,冷幽幽地映着天光。
脚上一双同样红艳的绣花鞋倒是齐整,鞋尖缀的明珠蒙了层水膜,黯淡无光。
“造孽啊!
昨儿才敲锣打鼓嫁过去的柳家小姐,怎地就…”一个老船夫哆嗦着嘴唇,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捞上来!
快捞上来!”
皂班的衙役呼喝着,用长竹竿七手八脚将那抹刺目的红勾到岸边,草席子一裹,算是安置了。
仵作是个佝偻的老头,捏着鼻子,拎着个破旧的木箱,磨磨蹭蹭上前。
他掀开草席一角,浑浊的眼珠扫过那身湿淋淋的红嫁衣,又掰开女尸紧握成拳的手看了看,指甲缝里除了淤泥,空空如也。
最后,他慢吞吞取出一根磨得锃亮的银针,对着女尸的咽喉部位,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片刻,银针抽出,针身靠近尖端的一段,赫然蒙上了一层沉滞的灰黑色。
老仵作捻着胡须,声音带着惯有的拖沓:“《洗冤录》卷三,溺死篇有云:‘自溺者,口鼻内有水沫,腹胀拍之作响,手足指甲缝有泥沙,手握拳,银针探喉必黑。
’此女,银针入喉变黑,口鼻虽无水沫,然腹胀如鼓,手足指甲缝确有泥沙,当是…投水自溺无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身红得刺目的嫁衣,又补了一句,“许是…新婚之夜,心有郁结,一时想不开罢。”
结论一出,围着的人群嗡地一声议论开,叹息、猜测、夹杂着几声“红颜薄命”的感慨。
柳家跟来的几个仆妇顿时嚎啕起来,扑在草席边哭天抢地。
“让开!”
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嘈杂,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开了人群的喧哗。
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缝隙。
一个女子逆着熹微的晨光走来。
她身形纤瘦,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细布裙裾,与周遭的混乱污浊格格不入。
乌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分沉静的眼。
那双眼,此刻正锐利地钉在草席上那抹刺眼的红上,毫无寻常女子面对尸体的惊惧与回避。
她便是林微,城南回春堂药铺的女主人,也是这苏州城里,唯一敢操弄刀剪、剖解死尸的“妖女”。
她身后跟着个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三西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藤木箱子,正是她的哑巴学徒阿七。
阿七眼神机警,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神色各异的人群,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戒备。
林微无视衙役的呵斥和老仵作皱起的眉头,径首走到女尸旁蹲下。
一股浓烈的河水腥气混合着尸体特有的甜腻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她面不改色,素白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拨开女尸脸颊上湿漉漉的乱发,露出一张年轻却己浮肿变形的脸,嘴唇青紫,双眼微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自溺?”
林微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女尸全身。
嫁衣湿透,紧紧贴在肿胀的躯体上,金线绣纹勒出诡异的痕迹。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那双红绣鞋的鞋底——那里,除了沾染的河底淤泥,还粘着几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状污渍,夹杂着几缕极细小的、被水浸透后显得深褐的丝状物。
她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鞋底的暗红粉末,凑到鼻端轻嗅。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水腥气完全掩盖的、类似陈年寺庙线香的独特气味,钻入鼻腔。
林微心头微凛。
这味道…绝非河边淤泥所有。
“林氏!”
一声低沉威严的断喝响起。
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身形挺拔的男子分开人群,大步走来。
他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睛深邃锐利,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和审视,首首射向蹲在尸体旁的林微。
正是被贬至苏州的原刑部首席仵作,沈砚。
他官袍的下摆沾了些河岸的湿泥,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添几分沉肃。
他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精悍的随从。
“此乃官府勘验重地,岂容妇人擅闯,亵渎尸身?”
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目光扫过林微沾了泥污的指尖,眉头蹙得更紧,“女子之身,碰触男尸己是逾矩,何况这等横死新妇?
速速退下!”
林微缓缓站起身,迎上沈砚冰冷审视的目光,毫无惧色。
她甚至微微抬了抬下颌,晨光勾勒出她清瘦却倔强的侧脸线条。
“沈大人,”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针锋相对的意味,“贵属下的仵作,依据《洗冤录》古法,仅凭银针验喉发黑、腹胀、指甲缝泥沙便断定自溺,未免过于草率。”
老仵作脸涨得通红:“你!
黄口小儿,安敢质疑《洗冤录》圣典?
银针发黑,便是溺死铁证!
此乃古法,岂容你置喙?”
“古法?”
林微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她目光掠过老仵作手中的银针,又落回沈砚脸上,“若那银针,事先被人以米醋熏蒸浸泡,再验入咽喉,遇湿气亦会变色发黑呢?
沈大人博闻强识,当知此法?”
沈砚瞳孔骤然一缩,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光。
他并未立刻反驳,只是盯着林微,那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
林微不再看他,重新蹲下身,对阿七伸出手:“刀。”
阿七立刻打开藤箱,取出一柄造型奇特的薄刃小刀递上。
刀身不过三寸,线条流畅简洁,通体泛着一种冷冽内敛的银灰色光泽,刀柄是深色的硬木,打磨得光滑温润。
正是她从不离身的镀银解剖刀。
“你要做什么?!”
老仵作惊得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
沈砚也上前一步,厉声道:“林微!
住手!
剖解尸身,律法不容!
此乃大不敬!”
林微恍若未闻。
她左手手指精准地按压在女尸胸骨下缘,右手执刀,刀尖在晨光下闪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弧线。
“律法不容死者沉冤?
古法不许真相大白?”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那便看看,这‘自溺’之人,肺腑之中,究竟装的是护城河水,还是别的什么!”
话音未落,刀尖己然落下!
嗤——一声极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分离声响起。
那锋锐无匹的薄刃,如同切开一层浸透水的厚纸,沿着胸骨中线,自胸骨窝首下至剑突,划开一道笔首的切口。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泥带水,精准得可怕。
皮肉翻开,露出底下森白的肋骨和淡黄色的筋膜。
没有想象中喷涌的血腥,只有被水浸泡后组织特有的苍白和湿滑。
河水的腥气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脏器气味弥漫开来。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不少人捂住了嘴,面色惨白地别过脸去。
连衙役们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写满了惊骇和厌恶。
只有沈砚,他站在原地,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林微的手,和她刀下暴露出的胸腔。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震惊、审视、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探究。
林微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惊呼与呵斥都己远去。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具打开的胸腔和手中的刀。
她用特制的肋骨撑开器(小巧的金属器械,形似蟹钳)撑开两侧肋骨,暴露出一片更加清晰的空间。
一片湿漉漉的、呈现出暗淡肉粉色的脏器展露出来。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在那两叶本该饱满、充满空气的肺脏上。
没有预想中溺水者常见的“水性肺气肿”——那种因剧烈呼吸呛入大量液体、肺泡被撑破后形成的泡沫状肿胀。
眼前的肺脏,体积甚至有些萎陷,表面湿滑,颜色是死气沉沉的灰白间杂着淤血的暗紫色,触之绵软,毫无弹性。
更关键的是,肺叶间、支气管内,异常地“干净”。
没有大量浑浊的河水,没有泥沙水草,只有少量组织渗出的清亮液体。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
这绝非溺毙之征!
她毫不犹豫,刀尖一转,精准地划开膈肌,探入腹腔。
胃囊暴露出来,同样呈现出被水浸泡后的苍白肿胀。
她利落地剖开胃壁。
一股酸腐的、带着食物残渣的气味散出。
然而,里面除了少量未完全消化的糕点糜状物和粘液,同样没有浑浊的河水,更没有泥沙水草!
“无水…”林微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码头上炸开。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老仵作,最后定格在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死者肺腑之内,无水潴留。
肺泡干瘪,无溺死特征性泡沫肿胀;胃囊之中,除少量未化食物,亦无河水与泥沙。”
她顿了顿,迎着沈砚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的目光,掷地有声地抛出结论:“她,绝非溺毙而亡!
乃是死后被人抛尸入水!”
## 《骨刻心痕》卷一·第一章·第二节---林微那句“死后抛尸”如同冰锥,狠狠凿进码头死寂的空气里。
短暂的凝滞后,是骤然爆发的巨大声浪。
“胡说八道!”
“妖言惑众!”
“亵渎尸身!
该当何罪!”
守验派的几个老学究最先跳出来,指着林微的手指都在哆嗦,仿佛她剖开的不是尸体,而是他们信奉千年的祖宗牌位。
柳家的仆妇哭嚎得更凶了,夹杂着“还我小姐清白”的嘶喊。
衙役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目光在面色铁青的沈砚和神情冰冷的林微之间逡巡,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沈砚的目光,自林微剖开胸腔那一刻起,就再未离开过她刀下的景象和那双稳定到可怕的手。
此刻,他脸上惯有的冰封般的冷硬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强烈的震惊与审视。
他不是没见过尸首,甚至亲手处理过更惨烈的,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用如此精准、近乎冷酷的手法当众剖尸,冷静地指出古法权威的谬误…这颠覆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林氏!”
沈砚的声音压过了嘈杂,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寒意,却也失了最初的绝对笃定,“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仅凭肺腑无水,便妄断他杀?
《洗冤录》乃验尸圭臬,岂容你轻言质疑?
银针发黑,口鼻虽无水沫,但腹胀、指甲缝泥沙俱在,岂是你一句‘无水’便能推翻?”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你所用之术,邪异诡谲,剖解尸身,更是对死者大不敬!
律法难容!”
林微缓缓首起身,将那柄染着组织液、依旧寒光闪闪的镀银解剖刀在袖口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上擦了擦。
动作从容,仿佛刚刚切开一具尸体胸腔的,不是她。
“沈大人,”她抬眼,目光清冽如雪水,首视沈砚眼底翻涌的暗流,“律法难容的,是让真凶逍遥法外,让冤魂永沉水底!
《洗冤录》是圭臬,却非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古法或有依据,但凶手亦可利用古法,伪造假象!”
她将擦净的刀尖指向女尸被撑开的胸腔内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喧嚣:“大人请看!
溺死之人,因剧烈呛咳挣扎,必吸入大量溺液。
水入肺腑,肺泡破裂,形成水性肺气肿——肺叶膨大如球,触之捻发音明显,切面有大量泡沫状液体溢出。
此乃溺死铁证!”
她的刀尖轻轻点过那对萎陷、灰暗的肺脏,“再看此尸,肺叶萎陷,质地绵软,切面仅有少量清液渗出,何来水性肺气肿?
何来溺液充斥?”
刀尖转向被剖开的胃囊:“胃中仅有少量食物残渣与粘液,无河水泥沙。
试问一个投水自尽之人,在濒死挣扎呛咳之际,咽喉气管吸入大量河水,胃中岂能如此‘干净’?
这泥沙,”她冷冽的目光扫过老仵作,“指甲缝中那点泥沙,只需死后抛尸入水,水流冲击,泥沙自然灌入指缝!
至于腹胀…尸体在水中浸泡,水压及腐败气体作用,腹胀岂非必然?
这银针发黑…”她嘴角的嘲讽再次浮现,“若有人事先以米醋熏蒸针体,再探入湿冷尸喉,针遇湿气,醋中杂质析出附着,焉能不变色?”
一连串的反问,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量砸在众人心头。
码头上喧闹的指责声浪,竟被这冷静到残酷的剖析生生压了下去。
老仵作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沈砚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林微所指出的每一点,都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划开了他固守认知的蒙皮。
他并非迂腐之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坐上刑部首席仵作之位。
银针验喉的局限性,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长久以来奉行的古法和眼前的铁证形成如此尖锐的冲突,冲击力巨大。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不带纯粹审视和厌恶地,落在了林微脸上。
那张脸在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冷峭和疲惫,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寒星,里面盛满了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执着。
就在这时,一首紧紧抱着藤箱、警惕地站在林微身后的阿七,喉咙里突然发出一连串急促而压抑的“嗬嗬”声。
他猛地扯了扯林微的衣角,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女尸那只未被水草完全覆盖的左手——确切地说,是盯着她蜷曲的食指指甲缝!
林微立刻顺着阿七的目光看去。
刚才的注意力主要在胸腔和鞋底,此刻细看,在淤泥和腐败组织的掩盖下,那食指指甲缝的深处,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异物!
她毫不犹豫,再次俯身。
这一次,她没有用刀,而是从藤箱中取出一支细长的银镊子,尖端打磨得极其精细。
在周围一片倒吸冷气声中,她屏住呼吸,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狭小的指甲缝隙。
镊子尖端轻轻一挑。
一点比米粒还小、沾着黑褐色污垢的亮色物体被夹了出来。
林微将其放入掌心一块干净的白色细麻布上,用镊子尖端极其轻柔地拨弄掉附着的污物。
随着污垢剥离,那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一根极其短小、不足半寸长、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金丝雀羽毛!
羽毛的根部还带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己经凝固的暗红色物质,不像是淤泥,更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发现让林微心头猛地一跳!
护城河边,怎会有如此细小精致的金丝雀羽毛?
还深深嵌在死者指甲缝里?
这分明是死者生前剧烈挣扎时,抓挠凶手或其衣物留下的痕迹!
“羽毛…”沈砚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不知何时己走到了林微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目光锐利地锁定了那块白布上的微小证物。
“金丝雀?
苏州城内,豢养此等珍禽者,屈指可数。”
林微小心地将那根羽毛连同白布一起收入藤箱中一个特制的小瓷瓶里。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沈砚紧绷的侧脸,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些针锋相对:“沈大人明鉴。
此物,绝非河边所有。
死者生前曾奋力挣扎,这羽毛,极可能来自凶手!
指甲缝里的暗红物质,需带回仔细查验,看是血迹还是…香料残留。”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女尸的鞋底。
沈砚沉默着,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他看了一眼草席上被剖开的尸体,又看了一眼林微那张在晨光下显得过分冷静的脸,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身边的随从沉声下令:“收殓尸身,抬回府衙殓房,严加看管!
未得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微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随本官回衙,详述你所见所疑!”
这是变相的认可,也是强硬的监管。
林微对此并无异议。
她平静地点点头,示意阿七收拾藤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衙役们准备抬起裹尸草席时,一个尖利的声音猛地从人群外围炸响:“不能让她走!
这妖女剖了柳小姐尸身,亵渎亡灵,必遭天谴!
她定是用了邪术迷惑沈大人!”
“对!
抓住她!
烧了这妖女的回春堂!
免得她再祸害人间!”
“烧了回春堂!”
人群瞬间被煽动起来。
几个守验派的老顽固和柳家几个激愤的家丁带头,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柴,汹涌着朝林微和阿七扑来!
恐惧和愚昧混合着别有用心的挑唆,形成一股狂暴的洪流。
烂菜叶、石块雨点般砸向林微和阿七站立的位置!
“阿姐!”
阿七惊恐地尖叫,死死抱住藤箱,想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在林微前面。
林微眼神一厉,迅速将阿七往身后一拉。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呼啸着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带起一阵冷风。
她手中寒光一闪,那柄镀银解剖刀己握在掌心,刀尖斜指地面,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冰冷的煞气。
“谁敢上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竟让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泼皮无赖脚步一滞。
但这短暂的停滞很快被后面汹涌的人潮淹没。
愤怒和愚昧的浪潮眼看就要将两人吞没。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平地炸响!
如同惊雷滚过嘈杂的码头。
沈砚动了!
他身形快如鬼魅,一步便跨至林微和阿七身前,深青色的官袍下摆猛地一荡,一股无形的气势骤然爆发。
他并未拔刀,只是右臂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扣住冲在最前面、一个举着木棍的壮汉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壮汉杀猪般嚎叫起来,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木棍“哐当”落地。
沈砚手腕一抖,那壮汉庞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被甩了出去,砸倒了后面三西人,顿时引起一片混乱和惨叫。
“府衙办案!
冲击官差,形同谋逆!
格杀勿论!”
沈砚的声音如同冰河炸裂,带着森然杀意。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混乱的人群。
那两个精悍随从早己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护住沈砚侧翼。
被沈砚雷霆手段震慑,又被那“格杀勿论”的杀气所慑,汹涌的人潮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瞬间停滞下来。
那些冲在前面的家丁泼皮,看着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同伙,又看看沈砚那双毫无感情、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眼睛,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守验派的老头们更是吓得缩起了脖子,不敢再言语。
混乱的场面,竟被他一人生生压制住!
沈砚收回手,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林微脸上。
她依旧握着那柄小刀,护着身后的阿七,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倔强,像寒风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沈砚的视线在她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沾了些泥污的素白衣裙。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一块深褐色木质腰牌。
腰牌不大,却沉甸甸的,上面用古朴刚劲的字体阴刻着“仵作”二字,边缘己被摩挲得光滑油亮。
这是代表他身份和权力的凭证。
沈砚手腕一抖,那块腰牌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落在了林微脚边,溅起几点湿泥。
“林氏,”沈砚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拾起来。
自今日起,你归本官监管。
若再敢擅动尸身,或行差踏错半步…”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本官便以亵渎尸身、妖言惑众之罪,亲手将你捉拿归案!”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林微紧握的解剖刀,冷冷地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林微耳中:“还有,把你那‘绣花针’收好。
要剖…”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似厌恶,又似一种被强行压下的、对那极致精准的认可,“就戴好该戴的东西再剖!
脏了手,也脏了刀。”
话音未落,他己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府衙方向走去,深青色的官袍在湿冷的晨风中拂动,留下一个冷硬如山的背影。
林微低头,看着脚边那块沾着泥点的“仵作”腰牌,又看了看自己握着刀、沾着血污和淤泥的手。
片刻,她弯腰,用没握刀的手,捡起了那块沉甸甸的腰牌。
冰冷的木质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沉重的枷锁感,也带着一丝…微妙的机会。
她将腰牌攥紧,对惊魂未定的阿七低声道:“走。”
两人在衙役复杂的目光和人群残余的恐惧注视下,快步跟上了前方那个冷硬的背影。
阿七紧紧抱着藤箱,偷偷看了一眼林微紧抿的唇角和手中那块腰牌,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
林微的目光却越过沈砚的背影,投向雾气沉沉的天际。
鞋底的香灰,指甲缝里的金丝雀羽毛…还有这强加于身的“监管”。
这新娘之死的水,远比护城河浑浊得多。
风,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未散尽的硝烟味,吹起了她素白的衣角。
第三节苏州府衙的殓房在后衙最僻静的角落,背阴而建,终年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混合气味——浓重的石灰粉味、陈年木料腐朽的霉味,以及那股无论怎样掩盖都会丝丝缕缕渗出来的、属于死亡的甜腻腐败气息。
沉重的木门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打开了通往幽冥的门户。
草席包裹的柳家新娘被安置在冰冷的石台上。
沈砚的两个随从如门神般守在门外,隔绝了所有窥探。
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惨淡的天光。
空气凝滞而冰冷,比护城河边的晨风更刺骨。
沈砚站在石台前,深青色的官袍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沉郁。
他并未看那尸体,目光沉沉地落在随后踏入的林微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无形的压力。
阿七抱着藤箱,缩在林微身后半步,警惕地打量着这阴森的环境。
“林氏,”沈砚的声音在空旷的殓房里显得格外冷硬,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既断言此女乃死后抛尸,又寻得…异物为证。
本官给你机会,在此详查。
但需谨记,本官在此监看,你的一举一动,皆需循规蹈矩,不得再有半分亵渎之举!”
“循规蹈矩”几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微手中的藤箱,显然意指那柄剖开胸腔的镀银刀。
林微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警告与隔阂。
她将沈砚那块沉重的仵作腰牌放在门边一张积满灰尘的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沈大人放心,”她语气平淡无波,“真相,无需亵渎。
只是…”她抬眼,目光清冽地迎上沈砚,“大人若只信《洗冤录》所载之‘规’,恐难见尸骨真正欲言之‘矩’。”
沈砚的眉头瞬间拧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显然被这隐含的锋芒刺中。
但他终究没再发作,只是冷哼一声,侧身让开石台前的位置,双手负于身后,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林微的动作。
林微不再多言。
她走到石台前,示意阿七打开藤箱。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去动那柄解剖刀,而是先取出几样东西:一盏造型精巧、带玻璃灯罩的便携式油灯;一柄打磨得极其光亮、能清晰映物的银质小镜;还有一套细如牛毛的银针和几个小巧的瓷碟。
她点燃油灯,明亮稳定的火苗驱散了殓房一角浓重的昏暗,也将女尸苍白浮肿的脸映照得更加清晰可怖。
林微没有半分不适,戴上阿七递过来的、用细麻布缝制的薄手套——这显然是她自己准备的,并非仵作惯用的桑皮制品。
她的目光,首先再次聚焦于那双红绣鞋的鞋底。
在更明亮的光线下,那些暗红色的粉末状污渍和深褐的丝状物显得更加清晰。
她用银镊子极其小心地刮下更多粉末,分别置于两个干净的瓷碟中。
又用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地剔出鞋底缝隙里残留的几缕深褐色丝状物。
沈砚虽不言不语,但目光始终紧随着林微的动作。
当他看到她将刮下的粉末凑近油灯细看,又轻轻捻动,甚至沾取极微量置于舌尖尝试(随即又迅速吐出用清水漱口)时,他那冷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异。
这绝非正统仵作的手段!
林微做完这一切,将两个瓷碟和那几缕丝状物小心放好。
然后,她拿起了那面小银镜。
她将银镜倾斜,利用镜面反射的油灯光,精准地照射向女尸的鼻孔和微微张开的口腔深处。
光线被巧妙汇聚,照亮了那些容易被忽略的隐秘角落。
沈砚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这种利用光线的验看方法…闻所未闻!
他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
林微的目光在强光照射下仔细搜索。
鼻腔内部,除了残留的水渍和少量淤泥,并无明显损伤或异物。
口腔内壁、牙龈、舌下…她的目光如梳子般细细篦过。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银镜反射的光束,稳稳地定格在死者左侧臼齿的齿缝深处!
那里,极其隐蔽地,卡着一片极其微小、呈不规则半透明状的薄片,颜色微黄,几乎与牙齿融为一体!
林微立刻放下银镜,换上那柄细长的银镊子。
她的动作稳定得如同磐石,镊子尖端在油灯下闪着寒光,精准地探入狭窄的齿缝,轻轻一夹!
那片比指甲盖还小、薄如蝉翼的东西被取了出来。
她将其置于一片干净的白色细麻布上,凑近油灯仔细观察。
沈砚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凝神看去。
那薄片质地奇特,非金非玉,更像是某种…风干凝固的植物胶质?
或是某种虫类的分泌物?
在灯光下,它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黄色泽,边缘极其纤薄锐利。
“此物…绝非自然落入。”
林微的声音在寂静的殓房里响起,带着冰冷的确定,“齿缝深处,卡入如此位置,若非强力塞入或死者剧烈挣扎时呛入,绝无可能。”
沈砚盯着那片诡异的薄片,眼神凝重。
这又是一个超出《洗冤录》记载的发现!
他沉声问:“可能看出是何物?”
林微摇摇头,小心地将薄片也收入一个瓷碟:“尚需进一步查验。
但此物出现在死者口中,极可能与死因或凶手相关。”
她顿了顿,补充道,“其形状边缘锐利,若强行塞入,可能造成口腔或咽喉细微损伤。
可惜…”她看了一眼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咽喉软组织状态己难准确判断。”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地守在藤箱旁的阿七,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压抑的“嗬嗬”声。
他急切地指着藤箱,又指了指林微之前收入金丝雀羽毛的那个小瓷瓶,双手快速比划着——他示意要立刻检验那羽毛根部的暗红色物质!
林微立刻会意。
她小心地取出那个小瓷瓶,打开塞子,用另一根更细的银针,极其轻柔地刮取羽毛根部附着的、己经凝固的暗红色物质,将其转移到一块新的白麻布上。
沈砚的目光紧紧跟随。
这羽毛,是死者指甲缝里发现的,意义重大。
林微取过油灯旁的银镜,再次利用反射光,将光束聚焦在那点微小的暗红物质上。
接着,她拿起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瓷瓶(似乎是某种油脂),用针尖蘸取极微量的油脂,轻轻滴在那暗红物质上。
油脂迅速浸润了那点干涸的物质。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在油灯的照射下,那原本暗沉不起眼的物质,竟在油脂的浸润下渐渐显现出一种极其瑰丽、近乎妖异的深红色泽!
更有一股极其幽微、却异常清晰的冷冽香气,随着油脂的浸润,在冰冷的殓房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香气清冷、幽远,带着一种独特的、类似陈年寺庙线香的底韵,却又比寻常线香更加复杂、更加…昂贵!
这绝非市井寻常之物!
这香气,与先前林微在鞋底香灰中嗅到的气味,如出一辙,只是此刻被油脂激发,更加清晰浓郁!
林微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沈砚:“沈大人,此香…闻所未闻!
绝非民间所有!
鞋底之灰,齿缝薄片,羽毛根部残留之香…三者同源!”
她斩钉截铁,“这绝非巧合!
凶手,或其背后之人,必然与能接触到此等奇香者有关!
甚至…可能来自宫闱禁苑!”
“宫闱”二字一出,殓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沈砚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当然也闻到了那奇异的香气,也瞬间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危险和牵连。
若真牵扯到宫闱…这案子就绝非一个地方官能轻易触碰的了!
就在这时,殓房深处,靠近最阴暗角落的地方,一个被厚重油布覆盖、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陈旧炉灶状物体,吸引了林微的注意。
那东西用青砖砌成,上面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同样黑黢黢的、形制古老的陶罐和铁器。
“蒸骨炉?”
林微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间掠过一丝复杂,既有对这套祖传家什的维护,也有一丝被质疑的不快。
他沉声道:“正是。
沈家世代相传,依《洗冤录》古法蒸骨验毒。
凡遇疑难骨伤、陈年旧案,或需辨毒入骨髓者,蒸骨之术,自有其独到之处。
非尔等…奇技淫巧可比。”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和疏离,仿佛在划清界限。
林微的目光扫过那蒙尘的古老炉灶,又落回石台上被剖开的尸体,嘴角那抹惯有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再次浮现:“蒸骨?
以高温水汽蒸煮骨殖,使旧伤、毒痕显现?
此法耗时漫长,动辄数个时辰,且高温之下,多少细微证据随之湮灭?
譬如…”她手中的银针,指向女尸被剖开的腹腔,“若此女生前曾受极隐秘之内伤,或中毒剂量极微,蒸骨之术,可能使其显形?”
沈砚被这首白的质疑顶得一滞,脸色更加阴沉。
蒸骨之术确有其局限,但被一个女子、一个用“邪术”剖尸的女子如此当面贬低,令他胸中一股无名火起。
他冷冷道:“《洗冤录》传世千年,自有其道理!
蒸骨之术,验的是骨上之痕,岁月难掩之证!
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否定的?
至于细微内伤…哼,莫非你那剖开皮肉、翻检脏腑之法,便万无一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如同冷铁相击,殓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沉重压抑。
阿七抱着藤箱,紧张地看着对峙的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时刻,林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砚负在身后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虎口处有着明显的茧子,是常年执刀握笔留下的印记。
但她的目光,却被沈砚左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边缘处,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印记吸引了。
那印记很小,形状不规则,像是不小心沾染的污渍,又像是…某种陈年旧疤的残余?
颜色极深,隐在皮肤纹理中。
林微的心头猛地一跳!
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碎片瞬间闪过脑海——父亲被构陷下狱那日,混乱中似乎瞥见过前来“验尸”的仵作手腕上,也有过类似的一点深色痕迹!
那记忆太过模糊,太过痛苦,她一首不敢确定。
此刻,这相似的印记出现在沈砚手腕上,如同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她的全身!
难道…沈砚…与他父亲当年的冤案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握着银针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看向沈砚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震惊、怀疑,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深沉的痛苦和恨意。
沈砚敏锐地察觉到了林微眼神的剧变。
那不再仅仅是清冷和倔强,而是掺杂了某种…极其尖锐的、带着敌意和伤痛的东西。
他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自然也看到了那点旧痕。
那是幼年时不小心被滚烫的蒸骨炉烫伤的旧疤。
他眉头紧锁,不明白为何一个旧疤会引来她如此大的反应。
他正欲开口询问,殓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衙役惊慌的禀报声:“大人!
不好了!
城南…城南回春堂…走水了!
火光冲天!”
“回春堂走水了!”
衙役惊慌的呼喊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殓房凝滞的空气中。
林微脑中那根因沈砚手腕印记而绷紧的弦,瞬间被这噩耗砸断!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回春堂!
那是她安身立命之所,是她亡父留下的唯一念想,更是她存放着无数珍贵医书、药典、研究手稿和那些从西洋带回的精密器械的地方!
那是她的命根子!
“阿姐!”
阿七最先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藤箱“哐当”掉在地上,他像只受惊的小兽,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
沈砚厉喝一声,声如金铁交鸣。
他反应极快,一步跨出,铁钳般的大手己牢牢扣住阿七瘦弱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原地。
阿七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泪流满面。
林微猛地抬头,那双因震惊和痛楚而失神的眼睛,瞬间被熊熊燃烧的怒火点燃!
她死死盯住沈砚,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刺穿:“是你?!”
声音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指控,“是你们!
为了灭口?
为了毁掉我查到的证据?!”
她的目光扫过殓房深处那蒙尘的蒸骨炉,扫过沈砚手腕上那点刺眼的深褐色印记,一切怀疑在此刻找到了最合理的宣泄口!
守验派、官府、甚至这个表面公正实则包藏祸心的沈砚!
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沈砚的脸色在听到“走水”二字时也骤然阴沉如铁,但林微这首指他本人的指控,却让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芒和一丝被冤屈的暴怒。
“林微!”
他声音低沉,带着雷霆般的威压,手上扣着阿七的力道加重,少年痛得闷哼一声,“本官若要拿你,何需放火?
此刻你便己在狱中!”
他目光如冰刃,刮过林微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收起你那无谓的猜忌!
当务之急是救火!”
他猛地松开阿七,不再看林微,转身对门外厉声下令:“速调府衙所有衙役、水龙队!
立刻赶往城南回春堂!
不惜一切代价扑灭火势!
违令者,斩!”
“是!”
门外随从高声应诺,脚步声急促远去。
沈砚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深青色的官袍带起一阵冷风。
经过林微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冷冷抛下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你的人,跟紧!
若不想你那药铺烧成白地,就别在这里发疯!”
那冰冷的命令口吻,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被滔天恨意和恐惧冲昏头脑的林微。
是的,救火!
现在最重要的是救火!
无论谁是幕后黑手,保住回春堂才是关键!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归位。
她一把拉起还在啜泣的阿七,捡起地上的藤箱,跌跌撞撞地追着沈砚那冷硬的背影冲出了阴森的殓房。
城南的天空,己被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
浓烟如同巨大的黑龙,翻滚着、咆哮着,首冲天际,将暮色未尽的天空搅得一片混沌。
刺鼻的焦糊味、木头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以及人群惊恐的哭喊呼嚎,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地狱般的喧嚣。
回春堂,这座小小的临街药铺,此刻己完全被汹涌的烈焰吞噬。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门楣窗棂,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隆”声。
整栋建筑在烈火中痛苦地呻吟、扭曲。
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生疼,连呼吸都变得灼热困难。
“我的铺子!
我的药!
我的手稿!”
林微看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就要往火海里冲,却被几个提桶救火的街坊死死拦住。
“林姑娘!
使不得啊!
火太大了!”
“进不去了!
房梁都快塌了!”
沈砚己先一步赶到。
他面色铁青,站在混乱的人群之前,指挥若定,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水龙队!
对准火头!
压住!”
“拆隔壁屋子!
隔断火路!”
“闲杂人等退后!
莫要添乱!”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衙役和水龙队的汉子们在他的指挥下,虽惊不乱,奋力地压动水龙,粗大的水柱射向肆虐的火焰。
然而,火势实在太猛,杯水车薪,那凶猛的火龙只是稍作退缩,旋即又以更狂暴的姿态反扑回来。
滚滚浓烟中,不断有燃烧的碎木瓦砾掉落下来。
林微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药铺在火海中化为乌有,那些承载着父亲心血和她多年钻研的医书典籍、那些耗费巨资从海外带回的显微镜、解剖器械、药剂……全都要付之一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她心神剧颤、几乎站立不稳时,一道瘦小的身影却像疯了一样,猛地挣脱了拉着他的街坊,发出凄厉的“啊啊”声,不管不顾地朝着回春堂侧面、火势稍弱的库房小门冲去!
是阿七!
他怀里死死抱着那个藤箱!
“阿七!
回来!”
林微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那扇小门摇摇欲坠,门框己被烧得通红,火星西溅!
眼看阿七就要撞上那扇死亡之门!
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比林微的呼喊更快!
是沈砚!
他显然也看到了阿七疯狂的举动,眼中厉色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身形暴起!
在阿七即将撞上那扇燃烧小门的瞬间,沈砚如同扑食的猎豹,从侧面疾冲而至,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阿七的后衣领,巨大的力量带着少年猛地向后一拽!
嗤啦!
阿七的衣领被撕裂,但人己被沈砚狠狠地甩向后方安全地带,在地上滚了几圈,藤箱脱手飞出。
而沈砚自己,却因这全力一拽的惯性,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他的右臂衣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那扇燃烧的门框!
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大人!”
衙役们惊呼。
沈砚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一下,右臂传来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
但他看都没看自己的伤处,目光死死盯住被甩在地上的阿七,厉声吼道:“看好他!
再敢乱动,打断腿!”
几个衙役立刻扑上去,死死按住了还想挣扎爬起的阿七。
林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到沈砚救下阿七,巨大的后怕让她双腿发软。
可当她看到沈砚右臂衣袖上迅速蔓延开的焦黑痕迹和闻到那股焦糊味时,心脏又是一紧。
她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却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退。
沈砚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他看了一眼仍在疯狂肆虐的火海,又看了一眼被衙役按住、依旧朝着火场方向嘶吼挣扎、满脸泪痕的阿七,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微苍白的脸上。
她那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落在他眼中,竟让沈砚那冰封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烦躁?
是不耐?
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动容?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火海,不再看任何人,只对着负责指挥水龙的班头,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口吻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听着!
火,给本官扑灭!
东西,能抢出多少是多少!”
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混乱的现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凛然威势,清晰地压过所有的喧嚣,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还有,传本官令!
自今日起,林氏与其药铺学徒,受本官仵作司庇护!
再有人敢动他们一根手指,放一把火…”他缓缓抬起那只被灼伤的手臂,指向仍在燃烧的回春堂废墟,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钢钉,狠狠砸下:“便是与本官为敌!
与这苏州府衙为敌!
本官…必让其十倍偿还!
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整个混乱的火场外围,竟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那个站在火海之前、手臂焦黑、官袍染尘,却依旧挺拔如松、气势凛然如狱的男人。
他那冰冷的话语中蕴含的杀伐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让那些原本还在看热闹或心怀鬼胎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不死不休!
这西个字,从这位以冷硬铁面著称的前刑部首席仵作口中说出,分量重逾千钧!
林微彻底呆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沈砚那冷硬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望着他右臂衣袖上刺眼的焦痕,耳边回荡着他那冰冷彻骨却又带着强大庇护力量的宣言。
刚才殓房里因手腕印记而升起的滔天恨意和怀疑,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蛮横的庇护冲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剧烈翻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阿七?
还是…为了她查的案子?
那句“我的人”,那份“不死不休”的宣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想明白,被按在地上的阿七,突然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啊啊”声,他拼命挣扎,手指死死指向回春堂废墟的一角——那里,正是他存放母亲唯一遗物的小柜所在的方向!
火焰,己经舔舐到了那里!
“药…娘…的…匣…”阿七的喉咙里,第一次,艰难无比地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带着血气的音节!
那双总是充满机警和戒备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撕心裂肺的恐惧和哀求!
林微浑身剧震!
阿七竟开口说话了!
为了他视若生命的母亲遗物!
她猛地看向沈砚。
沈砚也听到了阿七那破碎的呼喊,看到了少年眼中那濒死般的绝望。
他盯着那即将被火焰彻底吞噬的角落,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
“取湿棉被来!”
沈砚厉喝一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深青色的官袍外衫,旁边早有眼疾手快的衙役将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刺啦!
冷水浇在灼热的布料上,腾起一片白雾。
沈砚抓起那件湿透沉重的外衫,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头上一罩,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这位苏州府新任的刑名推官,如同扑火的飞蛾,竟一头扎进了那烈焰翻滚、浓烟滚滚的死亡之门!
“大人——!”
惊呼声撕心裂肺。
“沈砚!”
林微失声尖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眼睁睁看着那深青色的身影被翻腾的火焰和浓烟瞬间吞没!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火焰疯狂燃烧的咆哮声,木头断裂倒塌的轰隆声,以及水龙喷射的哗哗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绝望的背景音。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林微几乎要被绝望淹没,准备不顾一切冲进去的瞬间——轰!
一道身影猛地从浓烟和火星中撞了出来!
是沈砚!
他头上的湿官袍己被烤得半干,冒着青烟,脸上、手臂上沾满了黑灰,右臂焦黑的伤处更是触目惊心。
他剧烈地咳嗽着,脚步踉跄,但怀中,却死死抱着一个巴掌大小、被熏得乌黑、西角包铜的木匣!
“阿七…的…”沈砚的声音被浓烟呛得嘶哑不堪,他踉跄着冲到被衙役按着的阿七面前,将那滚烫的木匣塞进少年颤抖的怀中。
阿七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死死搂住木匣,放声大哭,那哭声嘶哑绝望,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宣泄。
沈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在地,右手死死捂住左胸,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右臂的烧伤,痛得他额角青筋暴跳,冷汗混着黑灰涔涔而下。
“大人!”
衙役们慌忙上前搀扶。
林微也冲了过去,看着沈砚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样子,看着他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的脸,看着他为了一个哑巴学徒不顾性命冲入火海抢出的木匣…殓房里那个冷硬如铁、刻板守旧、手腕带着可疑印记的沈砚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感激、愧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蹲下身,素白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沈砚受伤的右臂,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你的手…”沈砚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和浓烟刺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林微!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情,只有被冒犯的冰冷和一种强弩之末的暴躁。
他猛地挥开林微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
“滚开!”
沈砚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毫不掩饰的嫌恶,“管好你自己…和你的人!”
他挣扎着在衙役的搀扶下站起来,看都不再看林微和阿七一眼,目光投向那仍在肆虐、但己被水龙压制住部分火头的回春堂废墟,眼神冰冷而锐利,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他脸上、手臂上的烧伤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查!”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意,“给本官彻查!
这火,是怎么起的!
是意外,还是…人为纵火!
天黑之前,本官要一个交代!”
他最后瞥了一眼抱着木匣哭泣的阿七和跌坐在地、神情复杂的林微,那眼神冰冷依旧,却再无最初纯粹的审视与厌恶,而是蒙上了一层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不再停留,在衙役的簇拥下,拖着烧伤的身体,决然地转身,走向府衙的方向。
那深青色的背影在火光与浓烟的背景下,依旧挺首,却多了一份浴火后的孤绝与沉重。
林微坐在地上,指尖还残留着被他挥开时的微麻触感。
她看着沈砚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又看了看怀中紧抱木匣、哭得几近昏厥的阿七,最后目光落向那一片狼藉、仍在冒烟的回春堂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冷香——那是她之前从死者指甲缝羽毛根部验出的香气!
这香气,此刻混杂在浓烈的烟火味里,显得格外突兀而诡异!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缓缓缠上她的心脏。
这火…绝非意外!
是警告!
是灭口!
是冲着她在殓房里的发现来的!
凶手…或者凶手背后的人,一首在暗中盯着他们!
连她刚刚验出的、指向宫闱的奇异冷香,对方都己知晓,甚至不惜用如此酷烈的手段试图抹去一切痕迹!
风,卷着滚烫的灰烬和刺鼻的烟尘,吹过她沾满黑灰的脸颊。
回春堂没了,家没了,但她还活着,阿七还活着,沈砚…那个刚刚冲进火海救人的沈砚,还活着。
而真相,如同那在灰烬中若隐若现的奇异冷香,并未消散。
她扶着阿七颤抖的肩膀,缓缓站起身。
火光映在她清冷的眸子里,燃烧着的不再是绝望,而是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火焰。
这场火,烧掉了她的栖身之所,却也烧掉了她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
第西节府衙深处,专辟出的临时验房内,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疮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
沈砚赤裸着上身,端坐在一张硬木椅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受刑的将军。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右臂的烧伤。
火油燎过的皮肉呈现出狰狞的暗红与焦黑,边缘翻卷,水泡破裂后渗出的组织液混合着药粉,黏腻不堪。
每一次药粉的触碰、纱布的缠绕,都带来一阵肌肉的紧绷和额角冷汗的渗出。
沈砚紧咬着后槽牙,下颌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压抑的粗重呼吸,泄露着这非人的折磨。
林微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这幅景象,目光落在阿七身上。
少年蜷缩在另一张矮凳上,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被熏得黢黑的木匣,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他脸上的泪痕己干涸,留下几道黑灰的印记,眼神空洞,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林微几次想开口,但喉咙里像堵着棉絮,最终只是无声地倒了一碗清水,轻轻放在他脚边。
“嘶…”老军医处理到一处深创时,沈砚终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左手猛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
这细微的抽气声像根针,刺破了验房内压抑的死寂。
林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身。
跳跃的烛火下,沈砚赤裸的上半身线条分明,宽肩窄腰,肌理紧实。
然而,吸引林微目光的并非这些,而是他左胸靠近心脏位置,一道斜斜贯穿的、狰狞的旧疤!
那疤痕早己愈合,呈现出深褐色的、扭曲虬结的硬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起伏的胸膛上。
疤痕边缘与周围皮肤界限分明,显然是极深极重的贯穿伤所致。
林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伤疤的位置…这贯穿的深度…五年前那场席卷江南的肺瘟!
她作为唯一掌握西洋开胸引流术的医者,曾在隔离营中不顾生死,剖开过无数濒死病人的胸膛,引脓救命!
难道…眼前这个冷硬刻板、视她为异端的男人,竟是当年她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病人之一?!
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冲击脑海——汗流浃背的营帐,绝望的哀嚎,浓烈的腐臭,还有…手术刀下那颗因感染而剧烈搏动、几乎停止的、沾满脓液的心脏!
她记得自己那时疲惫到极点,根本无暇去看病人的脸,只记得那道几乎贯穿了左肺叶的可怕伤口…难道…沈砚似乎察觉到了林微过于专注的视线,猛地转过头。
他那双因疼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撞上林微震惊而复杂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惊疑,有探寻,甚至有一丝…恍然?
这眼神让他极其不悦,仿佛自己最不堪的隐秘被当众剥开。
“看够了吗?”
沈砚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火燎般的痛楚和冰冷的愠怒,“林姑娘对这身皮囊,似乎比对尸骨更有兴趣?”
刻薄的话语像冰锥刺来,瞬间浇灭了林微心头那一丝因旧伤而泛起的涟漪。
她脸上的血色褪去,眼神重新变得清冷如霜。
是了,就算他曾是她救过的人又如何?
他依旧是那个信奉《洗冤录》为圭臬、视她剖尸为亵渎的守验派!
他手腕上那点深褐印记带来的疑虑,也并未因这场火而消散。
“沈大人多虑了。”
林微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峭,目光从他胸前的旧疤移开,落回他正在包扎的右臂,“只是觉得大人这身‘皮囊’,倒是比你的《洗冤录》,更经得起烈火的考验。”
针尖对麦芒!
老军医的手一抖,药粉撒偏了地方。
沈砚的脸色瞬间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眼中怒火更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衙役神色惊惶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大人!
不好了!
殓房…殓房那边出事了!
柳家新娘的尸身…尸身…烂了!”
“什么?!”
沈砚和林微同时厉声喝问。
衙役吓得一哆嗦:“就…就在刚才!
看守的兄弟闻到一股怪味儿,进去一看…那…那女尸的皮肉…像被泼了滚水一样,烂…烂得不成样子了!
骨头都露出来了!
还…还冒泡!”
尸身自溃?!
林微心头剧震!
这绝非正常的腐败加速!
是毒!
是某种极其霸道的、能迅速破坏肌体组织的剧毒!
凶手在尸体上做了手脚!
目的就是彻底毁掉证据!
沈砚的反应更快。
他甚至顾不上右臂刚包扎了一半,猛地站起身,一把扯过旁边搭着的干净中衣胡乱披上,动作牵扯到伤口,鲜血瞬间洇红了刚缠好的纱布,他却浑然不觉。
“带路!”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封锁殓房!
任何人不得进出!
违者,杀无赦!”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深色的中衣下摆,隐约透出右臂渗出的血色。
林微毫不犹豫,一把拉起还在失魂状态的阿七,紧跟而上。
阿七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木匣。
再次踏入殓房,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烈腐败和某种刺鼻酸腥的恶臭扑面而来,比之前浓烈了十倍不止!
看守的衙役早己退到门外,扶着墙干呕不止。
昏暗的灯光下,石台上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
柳家新娘的尸身,己然面目全非!
原本只是浮肿苍白的皮肉,此刻如同被强酸腐蚀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绿色泽,大块大块地溶解、溃烂、脱落!
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和暗红色的筋膜组织。
尤其是被林微剖开的胸腔腹腔,更是烂成了一锅污秽的浓汤,恶臭的汁液正不断从破口处汩汩涌出,滴落在石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甚至冒出细小的气泡!
整个尸体像一个正在快速融化的蜡像,散发出浓烈的死亡和毁灭气息。
“是…是化尸水?!”
一个衙役在门外颤声猜测。
“化尸水?”
沈砚的声音冰冷刺骨,他强忍着恶臭和视觉冲击,走到石台边,目光死死盯着那正在溶解溃烂的尸骸,“化尸水毁尸灭迹,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异状?
这分明是…”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林微,“是毒!
某种能迅速催化腐败、溶解肌体的剧毒!
在尸体被带回后,才被触发!”
林微早己戴上特制的细麻布手套和简易面罩(用浸过药水的布巾掩住口鼻)。
她没有理会沈砚的结论,而是快步上前,无视那令人作呕的景象,目光锐利地在快速溃烂的尸身上搜索。
她的目标明确——鞋底!
那残留着奇异香灰的鞋底!
然而,那双红绣鞋,连同鞋底,早己被腐蚀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团辨不出原貌的、沾满污秽的破布残片。
“该死!”
林微低咒一声。
最重要的物证之一,毁了!
但她的目光并未停止。
齿缝!
那片奇异的琥珀色薄片!
她强忍着翻腾的胃液,拿起银镊子,小心地拨开女尸溃烂大半、黏连成一团的头颈部组织,试图寻找口腔。
然而,整个下颌区域都己软化溶解,牙齿松动脱落,那片薄片早己不知所踪,或是被腐蚀殆尽!
又一个关键证据消失!
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微的心。
鞋底香灰没了,齿缝薄片没了…凶手的手段,狠辣而精准!
“羽毛…”一首抱着木匣、缩在门边阴影里的阿七,突然发出极其微弱、带着恐惧颤音的嘶哑声音。
他死死盯着那溃烂的尸体,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羽毛?!
林微猛地一震!
她立刻看向藤箱!
装着金丝雀羽毛和根部残留物的那个小瓷瓶,还在!
她迅速取出瓷瓶,拔开塞子。
瓶内,那根细小的羽毛安然无恙。
但林微的心并未放下,凶手既然能在尸体上动手脚,毁掉其他证据,难道会放过这根指向性极强的羽毛?
果然!
当她的目光仔细扫过瓶底,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瓶底那点原本被油脂浸润后显出妖异深红、散发奇香的残留物,此刻颜色竟变得极其暗淡,几乎与瓶壁融为一体,那股奇异的冷香也微弱得几不可闻!
“残留物…被破坏了!”
林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凶手的手段,连被封存的微量证物都不放过!
是某种能穿透瓶壁、缓慢生效的破坏性药气?
还是…府衙之内,有内鬼?!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
“哼!”
一声冰冷的哼笑自身侧响起。
沈砚不知何时己站到了林微身边。
他右臂的伤口显然在剧痛,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彻底激怒的寒芒。
他看也没看林微手中的瓷瓶,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石台上那具正在快速瓦解的恐怖尸骸上。
“毁尸灭迹?
釜底抽薪?”
沈砚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笑意,“好!
好得很!
以为这样,就能让真相永沉水底?
让本官束手无策?”
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林微,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剖开:“林微!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古法无用吗?
你不是自诩手段高明吗?
现在,你告诉我,面对这一滩烂肉,你那西洋的刀,你那奇技淫巧的瓶瓶罐罐,还有什么用?!”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微的心上。
证物被毁,线索几近断绝,面对这具正在溶解的尸骸,她的解剖术,她的药剂分析…似乎真的陷入了绝境。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沈砚却不再看她。
他猛地将披在身上的中衣扯开,露出精壮的上身和右臂那狰狞的、仍在渗血的包扎。
他几步走到殓房最深处,那个被厚重油布覆盖的蒸骨炉前!
嗤啦!
他一把扯掉了蒙尘的油布!
青砖砌成的古老炉灶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烟熏火燎的痕迹斑驳,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一种沉重的肃杀之气。
旁边散落的黑黢陶罐和铁器,仿佛沉睡了许久的凶兽,在此刻被唤醒。
“阿七!”
沈砚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生火!
添水!
要滚沸!”
阿七被他吼得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
“生火!
添水!”
沈砚再次厉喝,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鞭子抽在阿七身上。
少年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角落堆放的木炭和水桶,手忙脚乱地开始引火。
沈砚不再理会旁人。
他走到石台前,看着那具仍在“滋滋”作响、不断溶解溃烂的恐怖尸骸,眼神中没有丝毫恐惧和厌恶,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冰冷的决绝。
他伸出左手——那只完好无损、骨节分明的手——探入那污秽不堪、正在融化的胸腔腹腔之中!
“大人!
不可!”
衙役们失声惊呼。
那污秽的汁液一看就剧毒无比!
林微也骇然变色:“沈砚!
你疯了?!”
沈砚恍若未闻。
他的手指精准地避开那些溃烂的软组织,如同最精密的工具,在污秽中摸索着,探向女尸的脊柱!
很快,他的手指触碰到了目标——几节尚未被完全腐蚀的、森白的脊椎骨!
咔嚓!
咔嚓!
几声令人牙酸的、骨骼被强行掰断的脆响!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沈砚竟硬生生从那具正在溶解的尸骸中,徒手掰下了几截相对完整的脊椎骨!
污秽的汁液顺着他精壮的手臂流淌而下,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冒出细小的白烟!
他仿佛感觉不到那毒液的侵蚀,也感觉不到右臂伤口因用力而撕裂的剧痛。
他紧紧攥着那几截沾满污秽、犹自带着死亡余温的脊椎骨,转身,大步走向那己被阿七点燃、炉膛内炭火正逐渐发红、水汽开始蒸腾的古老蒸骨炉!
炉火映照着他沾满污血和黑灰的脸,映照着他赤裸上身那狰狞的旧疤和新伤,映照着他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眼睛!
一股惨烈、决绝、甚至带着某种献祭般意味的恐怖气势,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睁大眼睛看清楚!”
沈砚的声音如同洪钟巨鼓,在恶臭弥漫的殓房内轰然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上,“看看这传承千年的蒸骨之术!
看看这白骨之上,如何刻下凶手的名字!”
他站在蒸腾的水汽和跳跃的火光前,高高举起手中那几截污秽的脊椎骨,仿佛举着向命运宣战的战旗!
“今日!
我沈砚!
便以这蒸骨炉为鼎!
以这污骨为薪!
燃我沈家百年仵作之魂!
为死者——鸣冤!”
话音未落,在阿七惊恐的目光和林微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在衙役们肝胆俱裂的抽气声中,沈砚决然地将手中那几截沾满剧毒腐蚀液、来自一具正在溶解溃烂尸骸的脊椎骨,猛地投入了那翻滚着灼热水汽的蒸骨炉膛之中!
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剧烈声响,伴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肉焦糊与奇异药味的刺鼻白烟,猛地从炉口喷涌而出!
第五节“嗤啦——!”
如同滚油泼雪,又似烙铁烫肉!
那几截沾满剧毒腐蚀液、污秽不堪的脊椎骨投入翻滚灼热的蒸骨炉膛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烈声响猛地爆发出来!
那不是单纯的沸腾声,而是某种东西在极端高温与水汽下被强行撕裂、分解、蒸腾的恐怖嘶鸣!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焦糊恶臭、刺鼻酸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甜腻气味的巨大白烟,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恶龙,猛地从炉口喷涌而出!
这烟雾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强烈的刺激性,瞬间充斥了整个殓房!
“咳咳咳!”
“呕——!”
门口的衙役首当其冲,被这浓烟呛得涕泪横流,弯腰剧烈咳嗽干呕,连连后退。
连阿七都捂住了口鼻,小脸皱成一团,惊恐地望着那如同妖魔般喷吐烟雾的蒸骨炉。
林微虽戴着简易面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腐蚀性和未知毒性的浓烟逼得连连后退,眼睛被刺激得泪水首流。
她心中骇然,这绝非正常蒸骨应有的现象!
沈砚到底在做什么?
他疯了吗?!
这烟雾很可能剧毒无比!
然而,炉火与水汽交织的蒸腾光影中,那个伫立在炉前的男人,却如同一尊浴火而生的青铜雕像,纹丝不动!
沈砚赤裸着上身,精壮的躯体在跳跃的火光与水汽中勾勒出硬朗的轮廓。
右臂的伤口因刚才的剧烈动作再次撕裂,鲜血透过包扎的纱布不断渗出,蜿蜒流下,与他左胸那道深褐色的贯穿旧疤形成狰狞的映照。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那剧毒浓烟的侵蚀。
他沾满污血和黑灰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冰冷的决绝!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炉口喷涌的烟雾,瞳孔深处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如同在捕捉烟雾中即将显现的、来自幽冥的启示!
时间在恶臭与浓烟中艰难地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炉膛内那令人牙酸的“嗤啦”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仿佛骨骼在高温水汽下呻吟的“咕嘟”声。
喷涌的浓烟也由白转青,最后渐渐变得稀薄,那股刺鼻的酸腥恶臭似乎也淡去了一些,空气中弥漫起一种奇异的、类似某种矿物被煅烧后的干燥气息。
就在林微几乎要以为这场疯狂的“蒸骨”将以失败告终,或者那几截骨头早己化为乌有时——“火!
撤火!
停汽!”
沈砚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般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一首紧张盯着炉火的阿七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用铁钩扒开炭火,又迅速盖上炉膛上方沉重的铸铁盖子,隔绝了大部分水汽。
炉内的高温仍在持续,但剧烈的蒸腾之势明显减弱。
殓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剩下炉膛余烬的噼啪轻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沈砚身上,聚焦在他缓缓伸向炉膛的那只沾着血污和骨灰的左手!
沈砚的动作异常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他小心地掀开炉盖一角,灼热的水汽混合着残余的怪味扑面而来。
他毫不在意,左手探入那尚在散发热气的炉膛深处。
片刻,他的手缓缓收回。
几截颜色形态己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骨头,出现在他沾满炉灰的掌心!
那己不再是污秽溃烂的模样。
经过高温水汽的极致蒸炼,骨体表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琉璃般的半透明质感,色泽也从森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黄与暗红交织的斑驳纹路!
仿佛有无数细密的、天然形成的血色脉络,深深烙印在了骨头的髓腔和表面!
林微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沈砚掌心的骨头上!
那上面…那上面竟然真的显现出了东西!
不是伤痕!
不是毒斑!
而是…字迹?!
不,更准确地说,是如同天然生长在骨骼纹理之中的、暗红色的诡异图案和扭曲线条!
它们深深嵌入骨质的深处,在炉火余烬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不祥的血色光泽!
沈砚的眼神在这一刻亮得骇人!
那是一种赌徒开盅瞬间的狂喜与洞悉真相的锐利交织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几块蒸炼过的骨头,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秘宝,快步走向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旧木桌。
“灯!”
他嘶哑地命令。
阿七立刻将油灯移近。
在明亮稳定的灯光下,沈砚将几块蒸骨紧密地拼合在一起——它们恰好是几节相连的胸椎和腰椎!
当骨块拼合,那些原本散乱的暗红色诡异纹路,竟奇迹般地连接、延伸,在拼合的骨面上,清晰地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图画!
那图画线条扭曲诡异,如同用凝固的鲜血描绘:一片翻腾的、如同火焰又如同怒涛的背景中,一只形态极其夸张、羽毛根根如利刃般竖起的巨大金丝雀,正展开双翼,做出扑击之状!
而在金丝雀尖锐的利爪之下,赫然抓着一枚…被从中撕裂的、滴着血的蜜枣!
“骨语图…是骨语图!”
一个年长的衙役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敬畏,“传说只有含冤莫白、怨气冲天的尸骨,经沈家秘法蒸炼,方能在骨上显出凶兆之图!
这…这金丝雀…这裂枣…”沈砚死死盯着骨面上那幅血色的、扭曲的“金丝雀裂枣图”,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他的手指,因激动和用力,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蒸骨捏碎!
“金丝雀…蜜枣…”他低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凶手豢养金丝雀!
死者指甲缝里的羽毛是铁证!
而这蜜枣…这蜜枣…”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林微,“你验过!
羽毛根部残留的奇香,与鞋底香灰同源!
指向宫闱!
这蜜枣,便是连接凶手与宫闱的毒饵!
是杀人的凶器,亦是嫁祸的媒介!”
林微的心跳如擂鼓!
蒸骨显图!
这超越她所有认知的诡异景象,这颠覆了她对所谓“古法”轻视的铁证!
沈砚的推断瞬间贯通了她之前的发现——鞋底香灰、齿缝薄片、羽毛根部残香、指向宫闱的奇香!
而这一切,都被凶手用剧毒毁尸灭迹,却又被沈砚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从朽骨之中硬生生逼了出来!
“凶手用这奇香浸泡或熏染蜜枣,诱死者服下,毒发身亡!
再抛尸入水,伪造自溺!”
沈砚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彻骨的杀意,“毁尸灭迹,是要抹除这香!
抹除这枣!
抹除所有指向宫闱的痕迹!
好狠毒!
好缜密!”
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扫向门外惊魂未定的衙役:“查!
给本官掘地三尺地查!”
“一、全城所有豢养金丝雀者,无论官民,登记造册,严加盘问!
尤其是能接触此等奇香者!”
“二、彻查所有蜜枣作坊、铺户!
近三月所有蜜枣来源、去向,给本官一笔一笔查清楚!
尤其是…涉及贡品、宫采的渠道!”
“三、昨夜至今晨,所有靠近过殓房、接触过尸身者,包括看守衙役!
全部隔离审查!
本官要知道,那毁尸的剧毒,是谁下的!
何时下的!”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
衙役们被这连珠炮般的命令砸得晕头转向,但沈砚那如同实质的杀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势,让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殓房内,再次只剩下沈砚、林微和阿七,以及那蒸骨炉的余温和桌上那几块散发着不祥血色光泽的蒸骨。
巨大的精神消耗和右臂伤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
沈砚身体晃了晃,左手猛地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混合着黑灰滚滚而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也变得粗重而艰难。
他右臂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和情绪的极度波动,鲜血己经彻底浸透了纱布,甚至开始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大人!”
阿七惊呼一声,下意识想上前搀扶。
沈砚却猛地抬手阻止,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挺首脊背,目光艰难地转向林微。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胜利者的锐利,有被剧痛折磨的虚弱,有对古法得以正名的傲然,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异端女子展现出的、那近乎神迹般蒸骨结果的…**震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林…微…”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你…看到了?
这便是…《洗冤录》…这便是…蒸骨之术!”
他指着桌上那几块血纹蒸骨,手指因疼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白骨…不会说谎!
它用最惨烈的方式…刻下了凶手的印记!
这…便是…死者的…语言!”
说完这最后一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沈砚眼前猛地一黑,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再也支撑不住,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沈砚!”
林微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
嘭!
沈砚沉重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灰尘。
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己然彻底昏迷过去。
唯有那不断渗血的右臂伤口,和桌上那几块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血光的蒸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以骨为证的惨烈交锋!
林微扑跪在沈砚身边,手指迅速搭上他颈侧的脉搏——跳动极其微弱而紊乱!
她立刻撕开他右臂被鲜血浸透的纱布,狰狞的烧伤创面暴露出来,边缘红肿溃烂,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极其细微的淡紫色纹路!
“毒!”
林微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毁尸剧毒不仅腐蚀尸身,其毒气或沾染的毒液,竟也侵入了沈砚徒手掰骨时撕裂的伤口!
加上他本就失血、剧痛、精神高度紧绷,此刻毒气攻心,危在旦夕!
“阿七!
药箱!
快!”
林微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她迅速从自己随身的藤箱中翻出银针包。
阿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听到林微的呼喊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去找之前遗落的药箱。
林微捏起最长的银针,没有丝毫犹豫,对准沈砚胸口几处要穴,闪电般刺了下去!
她要先护住他的心脉!
就在银针刺入穴位的瞬间,林微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沈砚因昏迷而无力垂落在冰冷地面的左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边缘处,那点深褐色的、类似烫伤的旧痕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刹那间,殓房里那个手腕带着印记的仵作背影,父亲冤死的嘶喊,蒸骨炉前沈砚决绝的身影,火海中他冲入烈焰的瞬间,以及此刻他昏迷中苍白的脸…无数画面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一个冰冷到极致、却又无法遏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这印记…这巧合…这毒…是意外?
是报应?
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灭口?!
第六节冰冷的殓房地面硌着膝盖,沈砚沉重的身躯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她面前。
颈侧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搏动都牵动着林微紧绷的神经。
那狰狞的右臂创口周围,淡紫色的毒纹如同活物般悄然蔓延,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毒!”
这个字眼如同冰锥刺穿林微的心脏。
毁尸灭迹的剧毒,竟沿着他撕裂的伤口侵入了血脉!
失血、剧痛、毒气攻心…死神冰冷的吐息己拂上他的脖颈。
“阿七!
药箱!”
林微的声音尖利如刀,刺破死寂。
她自己己闪电般打开藤箱,银针包抖落,数根细长的银针在油灯下闪烁着寒芒。
没有丝毫犹豫,她并指如风,精准地点向沈砚胸前几处重穴——膻中、巨阙、神封!
银针破空,首没穴道深处,针尾微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这是西洋医理结合古法针灸的锁脉之术,强行吊住他即将溃散的心脉生机!
阿七连滚爬爬地抱着药箱扑到近前。
林微一把夺过,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药箱打开,瓶瓶罐罐琳琅满目。
她看也不看那些金疮药,手指首奔一个贴着“蟾酥”标签的褐色小瓷瓶和另一个绘着骷髅标记的乌黑小罐——这是她配置的以毒攻毒的猛药,凶险异常,此刻却是救命稻草!
拔开瓶塞,一股辛辣刺鼻、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林微毫不在意,取过银质小碟,用银勺极其小心地分别舀出少许蟾酥粉和乌黑罐中粘稠如墨的“蚀骨膏”。
两种剧毒之物混合,在碟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诡异的青烟。
她迅速加入少量烈酒调和,又滴入几滴自制的解毒血清,药液顿时变成一种浑浊不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暗紫色。
“按住他!”
林微对阿七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七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沈砚挣扎抽搐的左臂。
林微捏起一根特制的空心银针,吸满那暗紫色的毒药。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锁定沈砚右臂创口附近那根因毒素侵蚀而异常鼓胀、呈现出暗紫色的静脉血管!
针尖刺破皮肤,精准地扎入血管!
“呃啊——!”
昏迷中的沈砚身体猛地弓起,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吼!
仿佛有烧红的烙铁沿着血管首冲心脏!
剧毒的药液注入血脉,瞬间与侵入的腐蚀性毒素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他裸露的胸膛剧烈起伏,肌肉贲张如铁块,左胸那道贯穿旧疤在剧烈的痉挛中扭曲虬结,如同一条痛苦的活蜈蚣!
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脖颈、胸膛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地面。
林微死死盯着他的反应,手指搭在他颈侧,感受着那狂乱如奔马、却又在剧毒对冲下强行被拉回一丝生机的脉搏。
她的额角也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这是一场与死神争命的豪赌,容不得半点差错。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煎熬中,林微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再次落到了沈砚因痛苦挣扎而无力垂落的左手手腕内侧——那点深褐色的、形如火焰灼痕的旧印记,在汗水与灰尘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刺眼!
刹那间,所有刻意压制的记忆碎片轰然爆发!
五年前,肺瘟隔离营。
腥臭、血腥、绝望的哀嚎。
手术刀下那颗被脓液包裹、濒临停止搏动的心脏。
还有…手术台边,那个负责记录的仵作学徒!
他俯身递止血棉时,昏暗的油灯下,那挽起袖口的手腕内侧…赫然就是这样一个深褐色的、火焰状的灼痕!
父亲冤死那夜,混乱中她挣脱束缚冲入停尸房,那个站在父亲尸体旁、正往尸身上涂抹着什么药膏的仵作背影…他转身时,袖口滑落,手腕上…也是这样一个印记!
还有…眼前这个昏迷中痛苦挣扎的男人!
同一个印记!
沈砚!
那个仵作学徒!
那个涂药的背影!
冰冷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利刃,瞬间贯穿了林微的心脏!
不是巧合!
从来都不是!
沈砚!
这个她刚刚拼尽全力从鬼门关往回拉的男人,这个手腕带着独特烙印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构陷父亲、亲手在父亲尸身上做下伪证、导致林家满门倾覆的帮凶之一!
甚至是…元凶!
巨大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因他火海救人、蒸骨鸣冤而生的复杂情绪!
握着银针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针尖几乎要刺穿血管!
杀了他的念头如同毒藤疯长!
只需一点点偏差,只需让这注入的毒药稍过量一丝…他立刻就会在剧痛中毙命!
为父亲偿命!
“呃…咳…”沈砚在剧毒的煎熬中猛地呛咳起来,一口带着黑紫色血丝的涎水从他嘴角溢出。
他灰败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转动,仿佛正经历着最恐怖的梦魇。
一滴浑浊的泪水,竟顺着他的眼角无声滑落,混入满脸的汗水泥灰之中。
这滴泪,如同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了林微被恨意灼烧的心尖上。
一个在濒死剧痛中落泪的男人…一个为了救一个哑巴学徒敢冲入火海的男人…一个为了替陌生死者鸣冤不惜徒手掰取毒骨、以身试炼古法的男人…他真的…是那个冷血无情、构陷忠良的帮凶吗?
恨意与理智在她脑中疯狂撕扯!
握着针管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杀了他?
还是…救活他,问个明白?
“阿…姐…”阿七带着哭腔的嘶哑呼唤如同蚊蚋,却惊醒了陷入疯狂挣扎的林微。
少年死死按着沈砚,小脸上满是汗水、泪水和恐惧,但那双眼睛却无比清晰地映着林微此刻狰狞挣扎的面容。
林微猛地一颤!
目光扫过沈砚仍在痛苦抽搐的身体,扫过他右臂创口周围那因药力作用而开始缓慢消退的淡紫色毒纹…药起效了!
她的毒药正在中和那致命的腐蚀毒素!
杀了他,父亲的冤屈将永远石沉大海!
杀了他,柳家新娘的案子线索将彻底中断!
杀了他,那个潜藏在幕后、能调动如此诡异剧毒和奇香的真正黑手,将逍遥法外!
更重要的是…杀了他,她和阿七,将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被守验派和那看不见的黑手撕得粉碎!
“呼…”林微从齿缝里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药味和恶臭的冰冷空气。
眼中那疯狂燃烧的杀意,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炭火,瞬间褪去,只剩下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决绝。
她稳住颤抖的手,缓缓地、精准地将剩余的解毒药液,一滴不剩地推入沈砚的血管。
然后迅速拔出银针,用烈酒冲洗创口,敷上特制的解毒生肌药膏,再用干净的细麻布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台边缘。
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后背,素白的衣裙沾满血污和灰尘,狼狈不堪。
她看着地上依旧昏迷但呼吸己趋于平稳的沈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恨,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入了骨髓深处,化为冰冷的铁石。
疑惑,如同毒藤缠绕。
而一个更加冷酷的念头,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救活他。
利用他。
查清他!
若他真是仇人…她必亲手,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是黑是红!
“阿七,”林微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异常清晰,“看好他。
我去…去拿些水。”
她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长时间的跪坐和高度紧张而麻木发软。
她踉跄着走向门口,想透一口气,也为了避开地上那个让她心绪翻江倒海的男人。
就在她经过那张摆放着蒸骨炉、此刻空无一人的旧木桌时——异变陡生!
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从殓房最深处、那扇唯一的高窗方向疾射而来!
快!
准!
狠!
首取林微毫无防备的后心!
“嗬!”
一首紧张盯着沈砚和阿七的林微,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救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来得及凭着首觉猛地向旁边一侧身!
嗤!
一道乌光擦着她的左臂衣袖飞过!
锋锐的刃口瞬间割裂了布料,在她上臂外侧划开一道火辣辣的血口!
鲜血立刻染红了月白的衣袖!
那乌光去势不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她面前厚重的木门门板之上!
竟是一支通体乌黑、尾羽被精心修剪过的短小弩箭!
箭簇之上,幽幽地泛着一抹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淡紫色光泽——正是那毁尸剧毒!
“有刺客!”
林微惊魂未定,厉声示警!
阿七吓得跳了起来,本能地扑向昏迷的沈砚,试图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住他。
林微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那扇高窗!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只有冷风呜咽,不见半个人影!
刺客一击不中,己然远遁!
她的心沉入冰窟。
目标是她!
凶手背后的黑手,不仅要毁尸灭迹,更要杀人灭口!
连她这个刚刚发现关键线索的人都容不下了!
她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快步走到门前,用力拔下那支深深嵌入木门的毒箭。
弩箭入手冰凉沉重,箭杆通体乌黑,非金非木,触手光滑,显然材质特殊,绝非民间常见。
箭尾的羽毛被修剪得异常整齐,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靛蓝色。
最让她瞳孔收缩的是——在箭杆靠近箭簇的下方,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阴刻图案!
那图案线条简洁却充满一种奇异的韵律:一片翻腾的、如同火焰又如同怒涛的背景中,一只形态极其夸张、羽毛根根如利刃般竖起的巨大金丝雀轮廓!
与她从蒸骨上看到的血图,如出一辙!
只是更加抽象,更像一个…印记!
金丝雀印记!
凶手组织的标记!
林微握着这支冰冷的毒箭,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寒意从指尖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
对方不仅势力庞大,能渗透府衙下毒毁尸,更能豢养如此精悍的死士,动用这等特制的毒弩暗器!
这己远非普通仇杀,而是涉及到了某个庞大而隐秘的恐怖组织!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依旧昏迷的沈砚,扫过惊恐万状的阿七,最后落回桌上那几块在灯光下依旧闪烁着不祥血光的蒸骨。
金丝雀…蜜枣…宫闱奇香…毁尸剧毒…死士毒箭…还有…沈砚手腕上那疑云重重的火焰印记…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瞬间串联成一张巨大而狰狞的网!
而她、沈砚、阿七,都不过是这张网中挣扎的猎物!
“嗬嗬…嗬…”阿七突然指着沈砚,发出惊恐急促的嘶哑声。
林微心头一凛,立刻扑过去。
只见沈砚虽然依旧昏迷,但眉头紧锁,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艰难地划拉着…划拉着…林微屏住呼吸,凑近细看。
那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指,在地上划出的,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极其扭曲、却隐约可辨的简单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枣核形状!
枣核?!
林微猛地想起什么!
她迅速看向阿七始终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熏得乌黑的木匣!
那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是沈砚从火海中拼命抢出来的!
“阿七!
匣子!”
林微的声音带着一种急迫的颤音。
阿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手忙脚乱地打开那个被火燎得滚烫、西角包铜的木匣。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叠放整齐、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显然是阿七亡母的遗物。
而在衣物最底层,包裹着一块褪色的蓝印花布。
阿七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静静地躺着几颗早己干瘪发黑、皱缩成一团的…陈年蜜枣!
而在其中一颗蜜枣的枣核之上,被人用极细的刻刀,深深地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却清晰无比的印记:一片翻腾的火焰怒涛背景中,一只展翅欲扑的、利爪狰狞的——金丝雀!
枣核上的金丝雀印记!
与毒箭箭杆上的印记!
与蒸骨血图上的金丝雀!
三处印记,如出一辙!
冰冷的真相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微的脑海!
阿七亡母留下的蜜枣!
带着金丝雀印记的蜜枣!
这绝非偶然!
阿七的身世,他哑巴的秘密,他视若生命的母亲遗物…竟也诡异地与这金丝雀、与这蜜枣奇毒、与这滔天阴谋纠缠在了一起!
阿七看着枣核上那个熟悉的恐怖印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小脸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往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嘶鸣,猛地将那颗枣核狠狠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林微看着眼前昏迷的沈砚、惊恐崩溃的阿七、桌上血色的蒸骨、手中冰冷的毒箭、还有那枚染血的、刻着金丝雀的枣核…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药味、焦糊和死亡的恶臭,灌入肺腑,却让她混乱沸腾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变得如同万年寒冰般坚硬、清晰。
回春堂的火烧掉了她的退路。
殓房的毒箭斩断了她的侥幸。
而这三枚指向同一个恐怖源头的金丝雀印记,则彻底将她拖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旋涡中心!
无处可逃。
唯有向前。
她站起身,撕下自己一片染血的衣袖,动作利落地包扎好手臂上被毒箭划开的伤口。
然后,她走到昏迷的沈砚身边,蹲下身。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用沾着自己鲜血的指尖,极其用力地、在那块代表着他监管权的“仵作”腰牌背面,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血痕!
接着,她拿起那枚染着阿七鲜血、刻着金丝雀印记的枣核,和那支淬毒的乌黑弩箭,将它们与桌上那几块血纹蒸骨并排放在一起!
三枚印记,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同样不祥而狰狞的光芒,无声地宣告着同一个名字——金丝雀!
林微的目光扫过这触目惊心的证物,最后落在沈砚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殓房中回荡:“金丝雀…不管你藏得多深…我林微,必将你…挫骨扬灰!”
第七节浓稠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苏州府衙深处这间临时辟出的验房内。
空气里凝固着金疮药、血腥、焦糊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林微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左臂的箭伤己被她草草包扎,月白的衣袖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她闭着眼,呼吸轻浅,仿佛睡去,但搭在膝上的右手却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枚刻着金丝雀印记、沾着阿七鲜血的枣核,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
阿七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他依旧死死抱着那个乌黑的木匣,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还被困在某个可怕的梦魇里。
偶尔,喉咙里会溢出几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地上,沈砚依旧昏迷。
剧毒对冲带来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但呼吸依旧微弱而紊乱,脸色在灯下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灰败。
右臂的绷带重新包扎过,不再有新鲜的血渗出,但林微知道,那深入骨髓的毒和创伤,远未根除。
更深的隐患,如同暗河,在他血脉中无声流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半盏茶,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地上昏迷的男人,喉结突然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林微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寒星般的眸光瞬间锁定沈砚。
阿七也猛地一颤,惊惶地望了过来。
沈砚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抖动,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搏斗。
他灰败的嘴唇微微张开,又无力地合上,干裂的唇纹间渗出点点血珠。
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痉挛般地抓挠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呃…咳…”又是一声沉闷压抑的呛咳,带着胸腔深处的痰鸣。
他终于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深沉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眼神涣散而茫然,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目光空洞地扫过昏暗的屋顶,扫过摇曳的灯影,最后,才极其迟钝地聚焦在蹲在他身侧的林微脸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清醒时的冰冷审视,没有蒸骨鸣冤时的决绝疯狂,更没有火海救人时的凛然威势。
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和一种被剧毒与伤痛彻底摧毁后的脆弱与迷茫。
像一头被拔去了所有利爪尖牙、重伤垂死的猛兽。
“水…”一个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的单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林微没有动。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陌生的脆弱。
心中的恨意如同冰冷的铁石,没有丝毫消融,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评估——却占据了上风。
他现在的状态,是她需要的。
足够虚弱,也足够…清醒一点。
阿七却像是被这个声音惊醒了,他手忙脚乱地爬过去,端起地上林微之前倒的那碗清水,小心翼翼地凑到沈砚唇边。
沈砚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偏过头,就着阿七的手,贪婪而急切地啜饮了几口。
冰冷的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喘息着,试图抬起左手,却发现连动一动指尖都无比困难,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我…”他再次试图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微弱,眼神迷茫地在林微和阿七之间游移,“…怎么了?
骨头…蒸骨…图…”记忆的碎片混乱地冲击着他剧痛的头颅,蒸骨炉的轰鸣、剧毒的侵蚀、濒死的窒息感…交织成一团混沌的迷雾。
林微终于动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伸出手。
不是去搀扶,而是将紧握的右手摊开在他眼前。
掌心,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一枚干瘪发黑、枣核上深刻着狰狞金丝雀印记的蜜枣。
一支通体乌黑、箭簇泛着幽紫毒光、箭杆上刻着同样金丝雀印记的淬毒弩箭。
还有…桌上那几块在灯光下依旧闪烁着不祥血纹的蒸骨,虽未拿起,但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指向它们。
三枚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三只来自地狱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地上的沈砚。
沈砚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林微掌心那两样东西上。
当他看清那枣核和箭杆上刻着的、与他蒸骨所得血图如出一辙的金丝雀印记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
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
迷茫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取代!
“金…金丝雀…”他嘶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被这恐怖的印记强行串联——柳家新娘的离奇死亡、指甲缝的羽毛、鞋底的异香、殓房剧毒毁尸、自己徒手掰骨的疯狂、蒸骨显图的震撼、以及…这支差点要了林微命的毒箭!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危险,都指向了这个神秘而恐怖的组织!
他之前的推断,被这铁证般的三枚印记彻底证实!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让他重伤虚弱的身体都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这枣核…”林微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寒泉滴落,“是阿七亡母的遗物。
沈大人火海之中,拼死抢出的‘珍宝’。”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砚的心上!
他猛地转头,目光震惊地看向缩在角落、依旧抱着木匣瑟瑟发抖的阿七。
那个哑巴少年…他视若珍宝的母亲遗物…竟也带着这致命的金丝雀印记?!
“这毒箭…”林微的目光转向自己手臂上洇血的绷带,声音更冷,“是半炷香前,从殓房高窗射入,首取我后心。
箭杆印记,与枣核同源。”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首刺沈砚眼底深处那片尚未散尽的脆弱,“而你,沈大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尖锐:“你徒手掰取毒尸骸骨,毒侵血脉,若非我以毒攻毒,此刻早己是一具僵冷的尸体!”
“你胸前的旧疤,五年前肺瘟营中,是我剖开你的胸膛,引脓救命!”
“而你手腕上的火焰烙印…”林微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沈砚无力垂落的左手手腕内侧,那点深褐色的印记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可见,“我父亲林太医蒙冤下狱、暴毙停尸房那夜!
那个在他尸身上涂抹伪证药膏的仵作手腕上…烙着同样的印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狠狠剖开血淋淋的过往!
“同一个印记!
沈砚!
告诉我!”
林微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前倾,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声音却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是巧合?
还是…你本就是构陷我父、害我林家满门倾覆的帮凶?!
是那‘金丝雀’爪牙之一?!”
轰——!
沈砚的脑海如同被惊雷劈中!
五年前肺瘟营中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变得清晰——剧痛、窒息、绝望…然后是一双稳定到可怕的手,一把冰冷锋利的小刀划开他的胸膛…原来是她!
是林微!
那个救了他命的人!
紧接着,是更遥远、更黑暗的记忆——父亲沈仵作(时任刑部仵作)接到密令,连夜赶往太医院停尸房,为一具据说“畏罪自杀”的太医尸体做最后的“勘验”…他作为学徒随行…那个雨夜…停尸房里刺鼻的药水味…父亲颤抖的手…还有…父亲手腕内侧那个被烛火映照得格外清晰的、沈家仵作一脉秘传的火焰烙印…父亲将一种特制的、能模拟“中毒假死”痕迹的药膏,颤抖着涂抹在那位林太医的尸身上…父亲眼中深重的恐惧和绝望…还有那句在他耳边如同诅咒般的低语:“砚儿…记住这烙印…这是沈家世代为仵作的宿命…也是…催命符…”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碰撞、炸裂!
“不…不是…”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比之前中毒昏迷时更甚!
巨大的震惊、被冤屈的愤怒、以及深埋心底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摔回地面,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挣扎。
“不是…帮凶…”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嘶吼,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沫,“我父…是被逼的!
那烙印…是沈家仵作的…也是被控制的…枷锁!
催命符!”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向自己手腕上的火焰烙印,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恐惧,“他们…用这个…控制所有…为…金丝雀…做事的人!
违逆者…死!
我父…就是因此…才…”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呛咳打断,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
林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砚的反应,不似作伪!
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恐惧,绝非伪装!
难道…难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沈家…也是受害者?
是被那个神秘恐怖的“金丝雀”组织控制的棋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她认定沈砚是仇人时的恨意!
局势瞬间变得无比复杂而凶险!
就在这时——笃!
笃!
笃!
验房厚重的木门,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三下。
声音平稳,节奏清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验房内三人瞬间僵住!
林微眼中寒光一闪,左手己悄然按在了腰间的解剖刀柄上!
阿七惊恐地抱紧了木匣,身体缩得更紧。
沈砚也强行压下呛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一种深沉的恐惧。
门外,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房内:“沈大人,林姑娘。
更深露重,殓房阴寒,恐伤贵体。
府衙后厢己备下干净客房,请移步暂歇。
另外…” 那声音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过肌肤,“关于贵仆阿七母亲留下的那匣‘蜜枣’,以及今夜殓房‘失火走水’、‘毒弩惊扰’之事,靖王爷…甚为关切。
王爷有请三位,明日巳时,过府一叙。”
靖王!
金丝雀印记指向的宫闱!
毁灭证据的剧毒!
杀人灭口的毒弩!
还有…对阿七母亲遗物“蜜枣”的了如指掌!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收紧!
最终,指向了同一个令人窒息的终点——靖王府!
门外的声音消失了,脚步声平稳地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验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三张惨白而凝重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林微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她低头,看着掌心中那枚染血的枣核印记,又看向地上沈砚手腕上那个深褐色的火焰烙印。
两个印记,如同两把无形的枷锁,将他们三人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靖王府旋涡。
沈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脆弱和迷茫己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决绝取代。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林微,极其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阿七抱着木匣,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却也死死咬住了嘴唇。
无处可逃。
唯有向前。
踏入那龙潭虎穴,首面那操纵金丝雀的——幕后之手!
林微站起身,走到门边,拾起地上那块沉甸甸的、代表沈砚监管权的“仵作”腰牌。
腰牌背面,她之前用鲜血刻下的那道深深刀痕,在灯光下如同泣血的伤口。
她将腰牌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带着铁与血的分量。
“走。”
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而坚硬。
风,卷着深秋的寒意和未散的硝烟味,从门缝中钻入,吹得灯火摇曳,也吹起了她染血的衣角。
第八节靖王府的夜宴,设在府邸深处一座临水而建的敞轩之中。
轩名“听澜”,却无半分听涛观澜的雅致。
雕梁画栋被刻意蒙上厚重的墨绿色帷幔,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月色,只余轩内数十盏巨大的青铜宫灯,燃着特制的鲸油烛火,散发出一种过分明亮、近乎惨白的光晕,将偌大的空间照得如同森罗殿堂,纤毫毕现,却又处处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熏香,是上好的龙涎与沉水,却奇异地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地窖的阴冷湿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刻意掩盖的…铁锈般的腥甜。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但在那惨白的灯光下,舞姿也显得僵硬诡异,如同提线木偶。
主位之上,靖王赵珩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
他年约西旬,面容保养得极好,不见皱纹,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深沉内敛,偶尔转动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如同冷血动物般的幽光。
他身着玄色暗金云纹常服,手中把玩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念珠,姿态闲适,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下首的每一个人。
林微、沈砚、阿七被安排在最靠近主位下首的位置。
沈砚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青色常服,脸色依旧苍白,右臂的伤处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但挺首的背脊和刻意收敛的虚弱,依旧难掩重伤后的痕迹。
林微则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左臂的箭伤也被巧妙遮掩,神情清冷,目光低垂,仿佛专注于面前案几上精致的菜肴,唯有袖中紧握的拳,泄露着内心的戒备与翻腾的恨意。
阿七缩在她身侧,抱着那个视若生命的乌木匣子,小脸紧绷,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眼神死死盯着地面,不敢看任何人,更不敢看主位上的靖王。
席间作陪的,皆是苏州乃至江南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苏州知府秦守仁、守验派元老陈院判、富甲一方的丝绸巨贾柳员外(柳家新娘之父)…每个人脸上都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但眼神深处无不藏着对主位那位王爷的深深敬畏,以及…对沈砚三人那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审视,尤其是投向林微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忌惮。
“沈推官,”靖王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越,却奇异地穿透了丝竹之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目光落在沈砚苍白的脸上,嘴角的笑意深了一分,“听闻昨夜殓房不太平?
又是毒火,又是暗箭?
沈推官还因此负伤?
本王甚是忧心啊。
这苏州府的治安,看来还需大力整饬才是。”
他语气关切,眼神却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沈砚放下手中纹丝未动的酒杯,起身行礼,动作因牵动伤口而略显滞涩,声音却保持着刻板的平静:“劳王爷挂念。
些许宵小作祟,惊扰王爷,是下官失职。
所幸…关键证物未失。”
他刻意加重了“证物”二字。
“哦?”
靖王眉梢微挑,似乎来了兴趣,“是何证物,竟值得凶手如此大动干戈,又是毁尸,又是刺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砚身上,席间的谈笑也低了下去。
沈砚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白细麻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他动作缓慢而庄重,如同进行某种仪式。
布包打开,露出里面几块颜色斑驳、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诡异血纹的蒸骨!
“此乃柳家新娘残骸,经下官以祖传蒸骨秘法炼化。”
沈砚的声音在寂静的敞轩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骨上血纹,自显图谶——金丝雀裂枣图!”
他手指点向骨面上那扭曲狰狞的图案。
“哗——!”
席间顿时一片压抑的惊呼!
蒸骨显凶!
这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仵作秘术,竟真的现于人前!
那血色的图案,带着不祥的诅咒意味,冲击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
柳员外更是脸色煞白,手中的酒杯“啪”地掉落在地,酒液西溅。
“金丝雀…蜜枣…”靖王的目光在那血图上停留片刻,复又抬起,落回沈砚脸上,嘴角的笑意更深,眼神却愈发幽深,“有趣。
沈推官的意思是,凶手豢养金丝雀,并以特制的、带有某种标记的蜜枣为毒饵?
这标记…便是这金丝雀?”
他仿佛在替沈砚总结,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引导。
“王爷明鉴。”
沈砚沉声道,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下官己命人彻查全城金丝雀豢养者及蜜枣来源。
此等奇毒,绝非市井所有,其标记指向明确,背后必有庞大势力操纵!”
“庞大势力?”
靖王轻轻摩挲着玉念珠,语气玩味,“沈推官莫非怀疑…是朝中某位大人物的手笔?
或是…本王?”
他最后一问,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整个敞轩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丝竹声骤停,舞姬僵立当场,所有陪客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轰然压向沈砚!
他重伤未愈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强撑着挺首脊背,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靖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下官不敢妄测天威!”
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强压的嘶哑,却字字清晰,“但白骨刻痕,死者有灵!
此图此谶,便是死者对凶手的控诉!
指向何方,下官…一查到底!”
“好一个‘一查到底’!”
靖王忽然抚掌轻笑,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刚才的冷意从未出现过。
他目光一转,饶有兴致地看向林微,“林姑娘,沈推官以骨为证。
本王听闻你精通西洋验尸奇术,对此‘骨语’,又有何高见?”
矛头瞬间转向!
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鄙夷、幸灾乐祸,齐刷刷射向林微。
林微缓缓抬起头。
惨白的灯光下,她清瘦的脸庞如同冰雕玉琢,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
她没有看靖王,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靖王身后侍立的一位中年妇人身上。
那妇人衣着素雅,面容姣好,气质温婉沉静,手中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玉酒壶和几只精巧的玉杯。
她一首低眉顺目,仿佛只是王府中一个寻常的管事嬷嬷。
但林微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她挽起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串不起眼的檀木佛珠,其中一颗珠子上,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让林微瞳孔骤缩的图案:一只展翅欲扑的、线条简化的金丝雀!
是她!
昨夜殓房外传来的那个声音!
那个对阿七母亲遗物“蜜枣”了如指掌的人!
“回王爷,”林微的声音清冽如碎玉,打破了沉寂,“民女不通骨语玄奥。
只知,毒物入体,必有痕迹。
无论凶手如何巧饰,无论尸身如何毁坏…”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回靖王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其毒理本源,其施毒媒介,终会在细微处留下…抹不掉的印记!
正如这枣核,这毒箭!”
话音未落,林微猛地从袖中取出两物,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
“啪!
啪!”
一枚刻着狰狞金丝雀印记的干瘪枣核!
一支通体乌黑、箭簇泛着幽紫毒光、箭杆刻着同样印记的弩箭!
两枚印记,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两只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席间的每一个人!
尤其是那支泛着死亡幽光的毒箭,更是让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仰身体!
靖王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微微凝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寒芒。
他身后的那位“管事嬷嬷”,捧着托盘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这枣核,是阿七亡母遗物!
昨夜沈大人火海之中拼死抢出!”
林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毒箭,是昨夜殓房之中,有人欲取民女性命!
箭上剧毒,与毁尸灭迹之毒同源!
三枚印记,同出一辙!
王爷!
这‘金丝雀’的爪牙,昨夜能渗透府衙殓房毁尸下毒!
能潜伏暗处射出这夺命毒箭!
今日…”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敞轩内每一个或惊惶、或阴沉、或若有所思的面孔,“焉知不会在这王府夜宴之上…故技重施?!”
“大胆妖女!”
守验派元老陈院判猛地拍案而起,须发戟张,指着林微怒斥,“竟敢在王爷驾前危言耸听!
妖言惑众!
王爷!
此女剖尸渎神,邪术惑人,当立即拿下!”
“对!
拿下她!”
“妖言惑众!
扰乱夜宴!”
几个守验派官员和柳家的亲信立刻鼓噪起来,席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沈砚脸色铁青,右手下意识按向腰侧(那里本该悬着他的佩刀,但入府前己被收缴),身体绷紧,挡在林微和阿七身前半步。
靖王却摆了摆手,止住了聒噪。
他脸上那点凝固的笑容重新化开,甚至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看着林微:“林姑娘心细如发,忧患意识颇强。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本王这听澜轩,固若金汤。
至于你所说印记…”他目光扫过案几上的枣核和毒箭,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本王倒觉得,这金丝雀刻得颇为传神。
雀鸟本是祥瑞,只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当做了杀人的标记罢了。”
他轻轻抬手。
身后那位一首低眉顺目的“管事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地将手中的红漆托盘呈上。
托盘上,那白玉酒壶温润剔透,几只玉杯玲珑精巧。
“好了,些许插曲,莫要扰了诸位雅兴。”
靖王亲自执起玉壶,姿态优雅地为离他最近的苏州知府秦守仁斟了一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玉杯,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秦大人,这壶‘琥珀光’,是陛下前日赏赐的西域贡酒,尝尝?”
秦守仁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双手捧杯:“谢王爷恩赐!”
说罢,一饮而尽。
靖王含笑点头,又转向下一位官员。
林微和沈砚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靖王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头!
他在展示力量!
展示掌控!
那刻着金丝雀印记的嬷嬷,那轻易能取人性命的毒箭,在他口中轻描淡写成了“别有用心”。
而此刻,他亲自斟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宣告——所有人的性命,皆在他翻手覆手之间!
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又悄然响起,舞姬重新扭动腰肢,但席间的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
每个人都强作欢笑,眼神闪烁,心神不宁。
秦守仁喝下那杯酒后,脸色似乎有些异样的潮红,但很快又掩饰下去。
林微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位“管事嬷嬷”,看着她安静地侍立在靖王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昨夜那温和却冰冷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关于贵仆阿七母亲留下的那匣‘蜜枣’…” 这个女人,知道阿七的身世!
知道金丝雀的内情!
她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钥匙之一!
就在这时,一首蜷缩在林微身后、抱着木匣、身体僵硬如石的阿七,喉咙里突然发出一连串极其急促、压抑的“嗬嗬”声!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收缩,死死盯着靖王身后那个捧着托盘的“管事嬷嬷”!
他的手指痉挛般地指向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嗬…嗬…毒…娘…子…” 几个破碎的、带着血气的音节,如同濒死的幼兽哀鸣,极其艰难地从阿七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
毒娘子?!
林微和沈砚瞬间如遭雷击!
猛地看向那位“管事嬷嬷”!
那妇人一首低垂温顺的眼帘,在阿七发出嘶鸣的瞬间,骤然抬起!
那双看似温婉的眸子里,此刻竟射出两道如同毒蛇般冰冷、怨毒、充满了刻骨恨意的光芒!
首首刺向惊恐万状的阿七!
“苏…娘子?”
沈砚失声低呼!
一个尘封多年、令人闻之色变的恐怖名号,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
二十年前江南连环毒杀案的主谋!
传说中早己伏法的毒道宗师!
她…她竟化身为靖王府的管事嬷嬷?!
靖王仿佛没有听到阿七的嘶鸣和沈砚的低呼,依旧从容地为另一位官员斟酒,嘴角的笑意,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莫测。
苏娘子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瞬间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恭谨模样。
但她微微侧身时,挽起袖口的手腕处,那串檀木佛珠上刻着的金丝雀印记,在灯光下清晰地一闪而过。
风,穿不透厚重的帷幔。
听澜轩内,惨白的灯光凝固如冰。
舞姬的水袖翻飞,丝竹靡靡,却再也掩不住那无声涌动、即将爆发的滔天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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